宣和六年秋,他替先皇挡了一箭,箭头淬毒,他在宫里养了三月,开夏后他随母亲来徽州拜访祖父。
祖父是开春后云游至徽州,来信说近日会在濯县落脚,与祖父见面是在濯县的一个茶楼,二楼临窗能望见百里大街上的黛瓦,他一边听着祖父讲濯县三百里的故事,一边向窗外眺望。
他不想听祖父唠叨,寻了个由头逃了出去,寻由头他最在行了。
卢夫人一句“带上若木”还没说出口,就不见了他的身影。
他挑着晒不到日头的瓦当下,静静地沿着百里大街往前走,也就是在花肆之下,他撞见了她,她正在教乞儿编花环,她背上背着竹篓,里面装满了夏日,她的发间别着新折的栀子,晨色在她发梢结出橙红的光晕,长短不一的柳条在她指尖翻飞:“这样哈,首尾相接,再,再把这个穿插过去,这些花花呢”
见他驻足,她抛来一朵栀子:“这位公子,你看了许久,一道吗?”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飞来的栀子,摆了摆手:“不了。”
她点了点头,继续去教孩子们了,不久后,衣着褴褛的孩子们头顶着苍翠盎然的花环嬉笑,追逐,远去。
她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见他还在,不禁上下打量着他:“公子?”
他如梦初醒,攥着的栀子花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公子是外乡人?”她猜测,“寻不到回去了路了?”
“寻不到了。”
他突然间对未来感到迷茫,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漩涡,因着救驾有功,圣上将他册封为魏国公世子,可世子之位本该是他长兄的。
他从来都不是为了救驾而救人,不论那日那人是不是圣上,他都会去救,因为在他反应过来之时,他的步伐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
自幼他都是只用躲在长兄身后,只要有长兄在,他就什么都不怕,可如今却是他该担当这份爵位之下的责任。
长兄没有怪他,待他一如既往,可他心里迈不去这道坎。
第32章蒹葭苍苍(四)
从元安来濯陵的一路,母亲都在同他说,他如今是世子,是魏国公府邸的世子,魏国公府一切荣辱皆系于他一身,从今以后,他就该规规矩矩,不能有半分任性。
母亲告诉他,所有花草,皆是玩物丧志,让他以后莫要再专注于园艺之事。
“公子家在何处?”她见他似乎沉思了许久,开口道,“这块地我熟,公子说说,我替你找找?”
他再度摆手拒绝了,转身就要离去。
可片刻之后,她又追了上来:“公子喜欢花吗?”
“不敢。”
“不敢?”她很是不解,“花有什么不敢喜欢的呢?”
他辩解君子该有的端方与
克制,她却放下了背上的竹篓,踮起脚尖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蹲下身子,清幽的热烈的花香一瞬间席卷了他,他听到她说:“依我看啊,公子喜欢是真,可这喜欢不纯粹,藏着许多考量,许多犹豫。”
说着,她也蹲下身来:“喜欢就要坦荡,对着草木唉声叹气,只说不敢,当真是辜负了他们。”
“那倘若,倘若有些犹豫是身不由己呢?”他望向她。
她听了,笑着说:“公子这话有些奇怪,再如何身不由己,你也终究是人,倘若连亲近草木的自由也失却了,我想你终究会失去自己的。”
“公子,人只活一生,有些事情是能自己决定的。”
“可我我不能,这样不够规矩。”他低头自语。
她似乎是听到了,笑了笑:“过于完整,过于规矩,阳光是照不进来的,公子是爱花爱草之人,应当知晓万物生长都要靠太阳,所以阳光应当要照进来,人生也应当允许有逾矩之处。”
也就是这一刻,他幡然醒悟。
当人放弃了热爱,就是杀死了意气风发,选择了麻木不仁。
身处迷雾时,遇到这样一个人,自信,善良,明媚,蛮横地开导他,冲击着他困于一隅的心,安能不让他心生欢喜?
于是,他买了她竹篓里的所有花。
如今新柳衰败,败柳之后,是她远去的身影,菉竹色的衣裳,让枯黄的柳叶再次染上了绿意。
庆元二年,深秋时节,魏国公世子崔协被褫夺爵位,流放潇州。
崔协,字幼和,元安人也,魏国公修之次子,少好花草,喜诗书,后耽于游猎,溺于玩乐,行为逾矩,玩忽职守,为有司弹劾,协被迫请夺世子之爵,以息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