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松寺在坐忘山,坐忘山之名,取自坐而忘机。
日头西斜,坐忘山便显了形骨,秋深霜重,草木凋了大半,山石嶙峋处,透着一股清瘦气。
山脚老槐树下,二人系了马。
马儿轻嘶几声,最后消散进了暮色里。
石阶蜿蜒,苔痕斑驳。
二人一前一后踏阶而上,足音落在空寂里格外清晰。
阶旁老松虬枝盘踞,风过也只簌簌落下几根松针,无声没入枯草。
“这台阶怕不是得有百十级吧?”祝昭在前,微微侧首询问。
在后的袁琢抬手替她拂开了斜探的松枝,应着:“没数过。”
祝昭觉得他这一板一眼的回复着实有些无趣,正走得百无聊赖之际,她忽然看见前方的台阶上横着一段枯枝,形状笔直像是李烛常常用来威胁她的棍子,她快步上前拾起来把玩。
袁琢瞥了一眼,没说话。
祝昭在前方点着枯枝探路,越走越觉得此处石阶荒芜,显然是少有人行,她不禁转头询问:“袁琢,这是正道吗?”
袁琢探身走到她前面,拿过祝昭手中的木棍拨开了有些挡道的杂草:“是正道,只是世人不常走罢了。”
祝昭恍然失笑:“听你这意思,是有一条可以打马上山的道?”
前方的人不言语了,只是一味地顾着清道。
祝昭追了上去,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不是吧,有大路不走何故走小路呢?不会因为我刚刚说你可爱,你记仇了吧?”
“不是。”这一次他倒是没有装聋作哑,反而答得飞快。
祝昭知道袁琢是个闷葫芦,他要是不想说,那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让他开口。
祝昭劝慰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此人目无尊法,眼无神佛,斗不过他便随他去吧云云。
可这一路过于漫长,如此静默地走着实是有些折磨人,闭嘴了一会儿祝昭又道:“你知道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六宫典范,行无差踏无错。”
祝昭听后,微微仰首:“那——”
“皇后少时失怙,次年随母依舅氏,舅家厚待,恩义难忘,娘娘外祖父乃大雍名史官,见幼孙聪颖,亲授诗书。”袁琢接话,“至及笄,适于陛下,归于天家。”
祝昭讶然,连忙追到他身边:“你怎知我要说这个?”
袁琢唇角微动:“你有青史之好,最是爱究生平始末。”
祝昭微微抬眉:“中郎将倒是擅长洞察。”
“习惯罢了。”袁琢信口回答,转而又问,“我常常见你与我阿翁谈笑甚欢,我着实有些好奇,你每日都与我阿翁聊些什么,竟终日不倦?”
祝昭爬得有些累了,停住了脚步,探手扶住一旁的山石:“阿翁翻来覆去说的那些陈年旧事不过也就那几桩,你应当都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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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有鸟高飞(六)
“是,多少年了左右也就那些事情,既然如此——”对方见她停下了脚步,也撩起衣摆坐在了石阶上,抬眼望来,“你为何还能回回与他聊得那般开怀?”
“阿翁老了。”祝昭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额间薄汗,山风过耳,袁琢听到她说,“往后他们的日子与我们这般年岁的不同,我们看到的前路是光明的,可他们却是新鲜景致少,旧话重提多,比之我们的对前路的未知,他们更多的是重复,是日复一日的重复。”
祝昭越过袁琢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我明白这一点,故而他说,我便听着,阿翁告诉我的观点我不必完全服从,但我也不必纠正他,总之我能做的,只有聆听,至于对错,何必计较?”
“这些事情你不是全然知晓吗?”祝昭站直了身体向着他伸手,“每次阿翁与你长篇大论,你向来都是认真倾听,既无不耐也无反驳,与阿翁的相处之道你定然比我知晓得早,知晓得深。”
袁琢就着祝昭的手站稳,忽的轻笑一声:“祝姑娘也是挺擅长洞察的。”
二人说着又继续向上走,袁琢抬手拂开了转角处斜逸的野枝桠,斑驳落日便落在了他的衣襟上,他忽然道:“你可知李烛此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李校尉?”祝昭侧首,“这我上哪儿知道去?”
“李烛此生最后悔的,便是那日他因嫌自己阿翁唠叨而摔箸离去。”山风拂面,祝昭听到他说,“他阿翁为了哄他特意包了他爱吃的槐花裹肉包,可他偏赌气不尝,当夜他阿翁就离世了。”
祝昭静默了片刻,才缓缓说:“李校尉应当很自责吧。”
“这是他无法释怀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