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良的意识陷在一片黏稠的混沌里,像坠进了西域沙漠的流沙,越挣扎,陷得越深。先是冷,从指尖往骨头缝里钻的冷,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副冷色调的画,大婚夜的红烛,烛火燃得旺,映得满室通红,新娘的盖头绣着金线凤凰,针脚细密,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凉。他伸手去掀盖头时,指尖触到的丝绸冰凉。
“难道这是预示梦?我和陈曦结婚了么。”萧子良喃喃自语道。
“王爷,该喝合卺酒了。”侍女的声音柔得发假,酒杯递到他面前,酒液里映着他自己的脸,面无表情,像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那“新娘”是谁却是一张模糊的脸,完全看不清。
那夜之后的画面,他的后院渐渐热闹起来,皇帝赏了两房小妾,一个善舞,一个善琴,每天都有争宠的笑语,可他每次走进那院子,都觉得像走进了一座空宅。那些笑声、琴声,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水,模糊又遥远,传不到他心里去。
长子萧明宇三岁那年学骑马,摔破了膝盖,哭着扑进他怀里,喊“父亲疼”。他本该抱紧孩子,可手臂却僵得像木头,只能抬手拍了拍孩子的肩,说“男儿要坚强,不许哭”。孩子愣住了,眼里的泪还没干,就转身跑开了。
后来孩子长大,见了他就躲,像怕他这个父亲。他知道自己冷,可他不知道怎么暖。从他记事起,宫里的人都敬他、怕他,没人教过他怎么爱人,怎么被爱。
再后来是岭南叛乱。他主动请缨去平叛,不是想立功,是想逃离。逃开那座空宅,逃开那些虚假的热闹。岭南的天热得像蒸笼,雨水把土路泡成泥,踩在上面“咕叽”响,盔甲里的汗顺着脊背往下流,黏得难受。叛军的刀砍过来时,他没躲,不是不怕死,是觉得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直到一支箭穿透了他的盔甲,扎进胸口,温热的血涌出来,和雨水混在一起。
他倒在泥里,看着天上的乌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总算结束了,这辈子,就这样吧。
可就在这时,一股甜香突然飘进来。是沙棘酱的味道,酸中带甜,像陈曦做的酥饼。然后是暖炉的温度,裹着厚布,贴在他手上;是陈曦的声音,带着点急,说“殿下,小心刺,这边的沙棘刺少”;是漕船上的雪景,陈曦站在船头,鼻尖冻得通红,像株在寒风里倔强生长的小树苗,手里还拿着个雪团,想扔他又不敢;是藏宝阁里,他揉陈曦头发时,指尖触到的柔软发丝,还有陈曦躲开时,耳尖那抹红……
这些画面突然涌进来,和上辈子的冷、空、疼撞在一起,撞得他心口发紧。原来这辈子,他是热的。递给陈曦的暖炉是热的,沙棘酥饼是热的,连被沙棘刺扎手的疼,都是热的。原来这辈子,他心里的那块空,被陈曦一点点填满了。他不想死,他还没尝陈曦新做的梨膏酸梅汤,还没跟陈曦一起再看山脚下熟透了的西瓜,还没跟陈曦说……说他其实很喜欢和他一起采沙棘、一起喝酒的日子。
“萧子良!你醒醒!别睡!”
有人在叫他,声音带着哭腔,震得他耳膜疼。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只能模糊地感觉到有人在擦他的脸,手很轻,带着点颤抖,指尖的温度很熟悉,好像是陈曦。他想说话,想说“我没事,别担心”,可喉咙里像堵了棉花,发不出声。然后是一阵剧痛,从指尖蔓延到心脏,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心脉,疼得他浑身发抖。他知道,是那“腐心毒”在发作,可他不想放弃,他要活下去,要再看看陈曦的脸。
现实里,陈曦坐在萧子良的床边,手里攥着一块湿帕子,帕子的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他把帕子贴在自己脸上试了试温度,确认不凉不热,才轻轻擦向萧子良的脸颊。
萧子良的脸很白,没有一点血色,连颧骨都陷了下去,帕子擦过他的唇,能清晰地感觉到唇上的黑色,像涂了一层墨,沾在帕子上,留下淡淡的黑印。
这是萧子良中毒的第五天。
第一天,蜀地来的草药郎中带着一筐“断肠草”,说这草能以毒攻毒,熬了药给萧子良灌下去,结果萧子良刚喝两口,就猛地吐了血,黑色的毒血混着药汁,溅在床幔上,像开了一朵恶心的花。
第二天,江南来的针灸大师拿着三寸长的银针,在萧子良的头顶、胸口扎了十几个穴位,萧子良疼得浑身抽搐,手指死死抓着床单,把床单都抓破了,最后还是没撑住,晕了过去,呼吸更弱了。
第三天,会画符的道士在房间里烧了一堆符纸,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符灰落在萧子良的脸上,陈曦赶紧擦掉,生怕刺激到他,结果道士还说“这是驱邪,不能擦”,气得陈曦差点把道士赶出去。
昨天傍晚,皇帝的八百里加急到了。传旨的太监跑得满头大汗,念旨时声音都在抖:“朕命尔等不惜一切代价救治竟陵王,若能救活,赏黄金千两,官升三级;若救不活……”太监顿了顿,把一个镶金的盒子递给陈曦,“陛下说,若王爷真的不行了,就把这个给您,里面是密诏。”
陈曦没打开盒子,他把盒子放进抽屉里,锁上了。钥匙被他串在腰间,贴着皮肤,冰凉的金属硌着肉,提醒他不能放弃——萧子良是打西域都没倒下的人,是能为了百姓追查农税贪腐的人,怎么会栽在一点毒上?
可现在,他看着萧子良的唇,从昨天夜里开始,唇色就从紫黑变成了纯黑,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胸口的起伏像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灭。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萧子良的手,萧子良的手冰凉,指甲盖也泛了黑,他把萧子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想给点温度,可那冰凉像冻住的冰,怎么捂都捂不热。
“吱呀”一声,房门被一阵清风推开了。
陈曦猛地抬头,以为又是哪个来“试药”的江湖骗子,刚想开口拒绝,却愣住了。进来的是个道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棉絮,手里拿个旧葫芦,葫芦上的漆掉了大半,头发用一根有裂痕的木簪挽着,脸上满是皱纹,眼神却很亮,像藏着星光,普通得不像有本事的人。
道士没看房间里的暗卫和随从,径直走到陈曦面前,停下脚步。他先看了看床上的萧子良,又转回来看着陈曦,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想让他活?”
陈曦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连忙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想!道长,您有办法救他?求您救救他!”
道士没直接回答,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又拿出一支炭笔,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写药方。炭笔很粗,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画的,陈曦凑过去看,只认出“当归”“甘草”几个字,其他的都不认识。
“按这个抓药,水要山泉水,熬半个时辰,温着灌下去。”道士把药方递给陈曦,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旁边的暗卫统领皱起眉头,上前一步拦住:“道长,您这药方连个剂量都没写,万一……”
“信就抓,不信就算。”道士打断他,眼睛都没抬,“他只剩一个时辰了,你们耗得起,他耗不起。”
陈曦一把抓过药方,对暗卫说:“快!按这个去抓药!就算是死马,也要当活马医!”暗卫不敢耽误,拿着药方就冲了出去,连外面的雪都顾不上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