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停顿,让这句话的重量沉下去,随即语调转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一个被妥善送走的活着的徐碧城,是她个人的体面,也是我们所有人安全的边界。若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今天坐在这里,张副官你问我的,就不会是这几张纸,而是一把对准我眉心的枪了。”
此刻,郭走丢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泣。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猝然刺破了审讯室高度紧绷的寂静,恰好扎在张怀即将发动下一轮逼问的节骨眼上。
她仿佛被唐山海话语中冰冷的现实彻底击垮,承受不住般向唐山海身侧靠了靠,寻求庇护的姿态无比自然。
这个细微的动作,将全场的注意力瞬间拉回到了她这个“脆弱”的妻子身上。
——这是她算计好的打断,她深知这看似多余的举动会是戴笠眼中又一个疑点,但若让张怀此刻的气势完全起来,后果可能更糟。
林婴婴训练过她:“当对手的节奏太紧,就用你的‘脆弱’去打乱它。声音,有时比子弹更有用。”
张怀已到嘴边的质问被这不合时宜的哭声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把话咽下,转而厌恶地瞥了她一眼,他不得不先处理唐山海掷地有声的反诘。
张怀冷哼一声,摆出杀招,他将一份口供和换岗记录重重拍在桌上。
“有共党分子招认,你脱身那日,他们恰好在同区域制造骚乱。时间、地点,分秒不差!”他把那页换岗记录推向灯下,纸上的一横划痕显得格外醒目。
戴笠终于前倾,半张脸被灯切出轮廓,声音低而冷:“山海,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是你利用了别人,还是别人利用了你?”
——他的语气不是等待答案,而是在看你如何自证。
沉默像被拉紧的弦,唐山海缓缓回应:“时间确实重合。但当时76号已成人间炼狱,楼里全乱了,想活命的都会借着那片混乱,共党趁乱混出,我也趁乱混出。我趁换岗的空隙自己溜了出来,没人接应。巷口当值的狱卒姓程,当时被惊动,提着灯往里跑,一抬头正好瞧见我往外冲。他怕惹祸,装作没看见。若真要查,换岗登记上有他名。”
张怀记下那名字,眉梢一动,却没立刻发问。
唐山海迎上戴笠的目光,毫不退让:“若我真是他们救的,此刻我应在延安接受嘉奖,而非回来自投罗网,将性命置于您的案前!”
“不是的!”郭走丢猛地抬起头,涕泪涔沱,整个人像风中残烛般剧颤,“那一夜他几乎是拖着伤,硬闯出来的!若真是有人救我们,哪还轮得到他流那么多血!你们若不信,就把我抓起来,枪毙我!放他走——!”
“够了!”唐山海霍然起身,将她彻底挡在身后,如同一道决绝的屏障。他环视全场,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撑不住了,有什么算在我身上。”
在他将她护住那一刹,郭走丢倚在他臂弯里的脸,于阴影中褪尽了所有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一哽,并非设计,而是身体先于意志的应激。
她指尖在他衣袖上微微一紧,心头一沉——林婴婴反复提醒过:“戴笠不信眼泪,他只信破绽。”
而刚才那一下,无论真假,在他眼里,都已是破绽。
审讯室陷入死寂,只剩下郭走丢压抑的啜泣与烟草燃烧的微响。
“唐先生——”他抬起头,语气平静,“这哭声我见得多。你替她说话可以,但每一句都要入笔录。刚才的陈述,书记官全程记录。稍后我们会逐字核对。”
戴笠靠在椅背上,眼神冷淡地扫过两人:“她的反应先记下。稍后分开审,看看谁的记忆更准。”
两名侦员立即上前,将唐山海与郭走丢分开。椅脚摩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声音。郭走丢被推到墙边,背靠着冰冷的砖,仍旧低着头,泪水未干。
戴笠重新开口,语气淡得近乎无情:“情绪打断不了事实。唐山海,你若真想替她担下,就别怕我们从别处查起。”
灯光摇晃,空气像被压成一层薄膜。哭声停了,纸笔声重新响起。
审讯没有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更冷的形式继续。
当唐山海半扶半抱着虚脱的郭走丢离开后,张怀凑近戴笠,低声道:“他们的应对……太完美了。”
戴笠缓缓吐尽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摁灭在堆满疑点的档案上。
“越是天衣无缝,越要留一道缝。”他声音淡漠,“唐山海动不得,他有唐蓬莱这把保护伞。”
“至于这位唐太太……她刚才那一哽,无论是真是假,都说明她心里有鬼——或者,她太擅长扮鬼。”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张怀,“换个方向,去共党那边查。用他们的线索,来印证我们这位唐先生的‘巧合’,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