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廊深得望不见尽头,湿气沁骨,青砖泛着幽光。
每隔五步,壁上便嵌一盏铁皮油灯,火苗被不知来处的风扯得忽明忽暗,将人影拉长,又揉碎,投在冰冷石壁上,如同幢幢鬼影,铁链轻轻晃动。
唐蓬莱走得很稳,军靴踏地,在死寂中叩出清晰的回响,敲在人心坎上。他肩章上那几颗将星,在昏黄光线下,失了往日锐芒,只余沉甸甸的暗金颜色,压得他肩背微微前倾。他身后跟着的狱官,腰弯得极低,呼吸都屏着,不敢发出半点杂音。
该争的,都已争过,电话线几乎要烧起来,昔日人情、往日军功,能搬动的筹码,他都押了上去。
换来的,却只是一句比一句更冰冷的回绝,最终凝成这纸“即刻处决,以儆效尤”的手令。
尽头那间囚室,铁栅栏粗得像儿臂。
狱官哆嗦着掏出钥匙,哗啦一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门开了,一股混杂着霉味、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常安靠着墙,坐在角落的干草堆上。他那条伤腿直挺挺伸着,裤管空荡,沾着泥泞。那根伴他多年的旧拐杖,就斜倚在身旁,手经常摩挲的龙头处,已被磨得油亮,泛着温润的光。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惊惶,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看到唐蓬莱,他嘴角牵动,想扯出个笑,却没成功。
“将军,”他声音嘶哑,像破旧风箱,“您……还是来了。”
唐蓬莱立在门口,身影将门外那点微弱的光也挡住了大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沉沉吐出三个字:“……我没用。”
李常安缓缓摇头,目光越过他,望向虚空,仿佛已看穿了这囚牢,看穿了这世道。
“将军,别再争了……”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掏空肺腑的疲惫,“咱们流的血,是热的。他们捞的钱,是黑的。”
他咳了两声,像是笑,又像在喘:“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说完,他安静下来,那句话仿佛耗尽他最后的气,字字泣血,不带怨愤,仅仅陈情——一个用无数条命换来的血淋淋的事实。
唐蓬莱下颌绷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忽然想起,李常安背他出阵地那夜,也是这般嘶哑地喊:“将军,撑住!我们快到了!”
如今,路到了尽头。
李常安喘了口气,眼神重新聚焦,望向唐蓬莱,那里面是毫无保留的托付。
“将军,常安最后求您一件事……”他声音里带了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娘苦了一辈子,求您帮我安顿好她。”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油灯毕剥一声轻响。
“也别告诉她,我是这么死的。”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忍,“就说……儿子不孝,战死在前面了。”
牢内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交错着。
脚步声在廊外响起,由远及近,冰冷而整齐,踏碎了这片刻的宁静。几名行刑的士兵出现在门口,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李常安被两人架起,伤腿拖在地上。他借着力,最后回头,望向那个依旧钉在原地的身影。
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释然的笑,嘴角弯起,眼里却水光氤氲,映着跳动的灯火,亮得惊人。
“将军别送我……”他声音忽然清朗了几分,带着一种超脱的力量。
“兵死在路上,也算尽忠一场。”
他被架着,转身,蹒跚却决绝地融入廊道的黑暗里。
唐蓬莱本能地抬手,却什么都没抓住,掌心空着,风从指缝穿过。
“哐当——!”
铁门被粗暴地合拢、上锁。
那声响,如同巨锤,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震得他浑身一颤。
他依旧站着,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紧握的双拳垂在身侧,手背上青筋虬结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皮肤。
他以为权势能护人周全。
可在这空荡荡的牢笼之中,他耗尽所有,拼尽全力,最终,只护住了——
那根被磨得包浆的旧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