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钟聿行没再回国,一直到十八岁,不方便出国的钟平山力排众议,亲自接了他回来。
回国后,钟元庚的权已被钟元晖削得所剩无几,这都是在钟平山的默许下进行的,可接他回家的,也是钟平山。
个中曲折、腌臜,大人间博弈的心思,如今都被一捧土草草盖了。
“能跟在爷爷身边,我已经学会了很多。”
“真正学会,是需要经历和选择的。”
钟平山依靠拐杖站,身子斜斜立着,那双看似混沌的眼慢慢闭上,睁开时,像被雨雪洗刷走了这些年岁月的重复堆叠,变得清明而锐利,然而,没有温度。
他的眼,不像父亲,不像母亲。
最像钟平山。
而这相似的两双眼,隔着几十年漫漫长河,隔着时空,在当下对视。
“你大哥告了你的状。”
铺垫一夜,终于到此刻。
“说你手下那个姓章的,做事两面三刀,私生活荒淫无道。为了挣钱,跟国外政府里的一人联着洗公盘上的货,钱流一圈再回国内,不止自己干,还帮别人也这么干。”
钟平山不问他知不知道这些事,只问:“你如何想?”
“大哥做事向来以身作则,公正无私,想必也不会添油加醋,如果证据确凿,我的人我会秉公处理。”
“秉公?”
“革了他的职,再给个偷不了好处的位子就是了。”
“可他对你很有用,爷爷知道。”
钟平山注视着他,凭空生出的压力没有逼出钟聿行的破绽,反而让旁边那位管家头垂更低了,恨不得捂上耳不多听。
“多多管教便好了,你大哥是为了你好。用这种人,自己手上很难干净,你为了钟家,也不容易。”
“大哥更不容易。”男人声音沉落湖底,被深邃流动的水色遮得喜怒难分。
“他是太聪明了。”
月亮悬在中天,被灰沉的薄云裹着轮廓,衬得中间那光越发像人间俗气的银子,格外清亮诱人。
“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最后,反而会害了自己。”钟平山拐杖往前一探,又重新迈步,“论做事,阿行还是比他稳重得多,爷爷希望,你也得多为你大哥好。”
钟平山曾说,在他这,没有长幼资格之分,兄弟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才是长远之道。
这是他希望钟聿行选择的。
他一一应下,照旧搀着爷爷走路,迁就老人蹒跚的步伐。
离卧房还有约百米距离时,钟平山轻轻一扬手,“就送到这吧。”
钟聿行站在原地,目送爷爷在没有任何一人搀扶下,拄着拐杖,腰微弯,就着路边一盏孤灯,独自走完最后一段路。
片刻后,他出了院门,周昀已经停好车在门前候他。
一顿吃得人心情窒塞的家宴,让钟聿行越发少言寡语。他点了支烟,手松松垮垮地搭在窗边,带有暮春潮气的夜风时不时撞入掌心,流连不走,若手指一蜷,又会抓个空。
周昀知道他定从钟平山那儿吃了点闷亏,自己又是跟他爷爷将近一个年岁的人,故也不多言,等他发话。
良久,他听见情绪未明的一声:“钟世承要清算章肃了。”
这件事,在钟聿行身边许多人的意料之内,包括周昀和他自己。
钟聿行手底下只留能力强会做事的,因而这些年,也毫不留情面“送”走了不少倚老卖老,占着一个位置搞家族继承制的老员工。这种人做事不见得强,但嘴皮子功夫定然不弱,里里外外给不少人吹到了他大哥那边。
章肃长袖善舞,在人际交往中油滑、周全到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更擅用计策。钟聿行用他,便是让他替自己收拢点有用无用的人心。哪怕无用,但外头少点嚼舌根的,耳边也总能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