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兄弟二人既下山时,观主前来送行。明霰含笑看着采昭子:“采公子怎么不赏我个面子多待几日,采大人特地留人吩咐给我,公子年已至格,让我教些浅阶功法。”
采昭子闻言,喜动颜色。他自小喜欢箓术伏妖之类,可此类术法晦涩,需时常上山寻妖觅怪,搜找投机钻空潜生人间的妖鬼之类,将其诛绞。他幼时便跟着叔父上山,可叔父总以其年尚幼,不准许他碰触此类,只可读诵些大道真经。没想今日竟能得人首肯,有了契机,可他想了半刻,还是黯然叹了口气:“我此行本就是陪我哥哥来观瞻游览的,且下次春闱轮我投考,有心也无意顾忌这些了。”
“小昭不必瞻顾我,这路走过一遍我便知了。虽是备考要紧,偶尔宽解也未尝不可。”面着明霰,采臣子无由升起一息不爽,他走近采昭子身后,轻缕起采昭子鬓边的细发,俯下身将头埋入他的脖颈,另一只手环起人腰,抚慰般缓声轻语:“小昭最近郁郁不宁,在山上舒舒心。”
采臣子几乎与他紧贴,他背侧与之相挨的肌肤骤然升热,心也不自主得揪紧,惶恐忐忑。这事要是放在曾经,不过兄弟间的亲密。可发生了那样的事,若还是此般,总让人忍不住多想。采臣子猝然对他释怀了,若真换回了去——这明明是他希冀的,最好的后果。眼下真实现了,自己倒又胡想。
但有些话说出来就无法挽回,永远是横在二人心前的一根刺。哥哥的反应有些过于大度,不像常理,虽说采臣子一贯豁达,可还是让他惴惴不安。纵且隔了几层布料,他仍能听见对方左侧沉稳,劲健的心跳,有序的跳动。他自己没出息的狂悸,渐渐盖下了对方的声音,采昭子恍然发觉,此时他们的心脏挨的这样近。
“前几日采大人来过信,说是再过些时日鹤返丹丘,算来也不过这几天了,公子不如等大人旋归,一同下山。”明霰细眼半阖,猛地出话,将温热的气氛打散。
采臣子眼色凌厉剜了他一眼,慢慢放开手,采昭子那侧的垂发登时卷曲杂乱起来。“去吧,过几天见。”
明霰不以为意,淡然开口:“下山路险,我叫道童送您。”说罢转身笑嘻嘻地拍了拍僵立原地的采昭子:“公子来随我选屋,诶,你的脸怎么这么红,难不成山上风寒,受凉了?”
酒楼中醇香飘荡,喧嚣热闹,采臣子随意要了壶新酿,举步二楼坐定。这是家市井铺子,上不来台面,里外就两层,下面已经座无虚席,他加了些价,才在上面一处角落落座。周遭喧声鼎沸,多是喝酒划拳的醉话,酒味粗劣,闻着就呛嗓辣眼,倒算便宜。身旁还频有站街游走揽客,朝他抛媚眼。采臣子嗤笑一声,不耐地闭目养神。
逾段时日,身前传来声息,他睁开眼,见一男子带着笑意落座,脸上白净,眉眼高挑,嗓音如锥,一副书生模样。悠悠开口:“宫中眼目多,应付麻烦,险些出了差池,这才压轴登场~”
采臣子冷笑:“丘公子自有道理,我又无法查证。不过你既叫我等,还约到这么个蔽塞小肆,酒气寒酸不说,四处鱼龙混杂嘈闹聒噪,真够折腾人的。”
“唉~这不是为了议谈方便嘛,这闹中取静,何不失一种怡然闲适?何况这作坊虽小,酒虽粗劣,可招牌却是自百年前便屹立于此了。曲酿虽烈,入喉但有回甘清凉,不为名酿,也别有一番风味呢。想来上次酌饮还是几十年前,下次再至此也不知何年何日,我今日定要痛饮而归。”
采臣子一下听出他弦外之音:“不过最后一句话作数,这是让我陪你喝酒来了。你若伶仃大醉撒泼打滚什么的,我可不帮你。”
“自然自然。”狐狸笑眼逶迤:“我自诩千杯不醉,谁先醉倒可未成定数。”
“别废话,叫我来又是意何?”采臣子从未见过如此恬不知耻的人,不禁有些怀疑,此人当真是那日朝堂上温婉知性的贵妃娘娘。
丘沏折扇轻摇,满脸无赖“这次好凶哦,看你心有郁结,也不要乱撒脾气啊。
采臣子没理他的贫舌,丘沏也冷了下来:“那个道士的尸首找到了。”
“是那个揭榜之日赠我丹丸的?你可确定?”
“敢保无疑。哪怕身死道消,他将身上的阴元之气传到了你的身上,可残留余息的与蓬勃至极经久未散却的魂元还弥留于身。我修炼千年,轻嗅便准晓。”
这种大事还是亲眼所见为好,采臣子道:“他的尸首还在吗,我可还有机会见到?”
“你若想看,只好等过几天进宫解事时我再找机会。不过,看或不看,可能都不能如你的愿了。这些天过去,人早腐烂成疮泥,面容也已斑驳。”丘沏摇扇的手一顿,放下杯盏,肃然正坐:“不过,倒有一桩怪事,他这骨头凌白似雪,质地坚硬,不像耋耄垂死之人。若非生前用了缩骨术,就是面皮改容而成,你见到面貌也是徒劳。”
“你细些说。”
“这尸首是在城西墙头下,被朔王的人发觉的。据他们说,当时已是死透了,这人神色惊恐扭曲,像是见了来索命的东西。浑身溃烂软绵,却非利器所害。仿若被吸了魂魄,那些烂疮如同放闸的关口,淤黑溃烂。当然,这只是朔王上的奏呈,实致景像我也不清楚,当我第一次见他时,已难辨形神,更别提知晓他是被哪路妖魔鬼怪下了套。”
丘沏辞严分析道:“不过,那气息属实严峻。总而言之,这人本就来历叵测,身份不俗,身后的牵扯也定然不小,若朔王句句属实,他这死法够离奇,定是跟妖界有些瓜葛。”
“这人是月初见的我,此间过了约一月,为何朔王现在才奏报。”
“那小子花言巧语,说是发现时死相太过凄惨,满身晦气。怕直接呈报惊扰龙体,故而先设坛度化二十一日,才超引安妥,遂即刻撰写呈文,与余物一齐送进宫中。这函发的急报,昨夜陛下便收到了,尸首送至大理寺,三司会审,内帮老头子还查验着呢。”
采臣子思索着,杯中酒水一盏一盏往嘴里送。他沉默许久,缓声启口:“这尸体面呈凶相,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这朔王压下留存这么多时日干什么。”
“我哪知道,反正我是不信他说的是实话。他面上摆的比谁都孝悌,背地里怕不是天天盼着皇上龙驭上宾。”
丘沏洒脱地伸展臂膀,深吐一气:“罢了罢了,他干什么也与咱们无关,不用多想便是借此景象造势拉拢,鼓捣些个夺嫡手段,随他便吧。”
他看了眼采臣子,后者正一口口往里送酒,不由生恼:“喂喂,你不要喝了,我还没沾几滴这壶便见底了,趁我讲话时喝了多少?”
采臣子嗤之以鼻,将壶推向他:“不过解解渴,我才不稀罕你这浊酿,还当个宝贝。你在宫中没吃过好的?不如下次给你带些府佣吃的饭食,跟这酒倒是绝配,也算珍馐佳肴了。”
“我没惹你,你今日怎的总朝我发火?”丘沏想提质问,但见眼前倨傲的主不知错改。心中暗想,摊上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但日后还需他担待运作,只得面上安抚:“可是心有不快?你若信得过我,不如说出来也能解解怀,我说不定还能给你参谋参谋。”
采臣子即刻警醒,狐疑打量起他。
丘沏忙解释:“并非抓你把柄,不过算君子之交,我虽为妖身,混迹在这人间也有千百年了,有些安身立命之本还是懂得的,可言则言,不可则缄,定不会给你泄出去,再者你我身系一线,我也寻不得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