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仪与常友兰同时从圈椅中起身,彼此对视一眼,都有惊骇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青衫女子眉头一松,有些茫然。
胡仪站在台阶上,徐徐出声:“宗远陌,你此言何意?”
恒娘已被两人之间暴风雨般的交锋惊呆,此时听到胡仪的声音,不禁凛然。胡祭酒这声音,可有些冷嗖嗖的意味啊。
下意识越过诸女头顶,朝宗越看去。他立在阳光下,转脸朝后,正好让恒娘看得清楚。一张俊逸面孔全然不似她以前见过的温润形容,眉宇间透着决绝杀伐之气。
他对着胡仪,微一低头,沉声答道:“秉祭酒,西方有国称大秦,衣冠文物,不下于华夏。而礼仪制度,与我迥异。”
“如何相异?”胡仪森然道。
余助捏了一手心冷汗,偏偏顾瑀还在一边呱噪:“远陌这是怎么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若有相异,则为蛮夷。这道理连我都知道,他怎么糊涂了?”
这回,余助倒是难得地没有嗤他,反低声疑惑:“前朝因胡风浸染,胡汉杂处,致有天宝之乱。本朝有鉴于此,历来重视华夷之防。胡祭酒与常山长是当世大儒,更是看重此等大关节。远陌为何要在这上头发难?”
台下众人此时也都静下来,各自怀着不同心思,观望着台上这位众所周知的太学优才与祭酒对峙。
仲简没有看宗越,目光反而落在台上最右边的蒙面女子身上,眉头微微皱起。那女子长袖之中藏着什么,她想要做什么?
宗越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沉静有力,三千学子都能听得分明:“学生听闻,大秦有法制,除宗亲外,尚有血亲制度。血亲之重要,犹在宗亲之上。凡子女,皆为父母血脉之所系,不分轩轾,彼此互为直系一亲等血亲。彼国先帝钦定,直系卑亲属,无论子女,皆可承继父或母之财产。”
世上居然有这等男女并重的制度,当真是令人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然而大秦是古书记载的极西大国,又不可与周边茹毛饮血的夷狄等同。
台下多为年轻人,为宗越言语所动,都不禁开始思考,若彼国真行此法,则国中当是何等风俗面貌?
常友兰亦是学者,天生便对未知之学感兴趣,移步上前,笑道:“据汉书记载,大秦远在条支西渡海曲一万里,去代三万九千四百里。汉晋之时,尚见史书有载,彼国遣使前来中土。自晋以后,于今八百年,再无来使。远陌何以知彼国法制?”
宗越微一欠身:“回山长,学生来自沙州,常见往来东西的客商,从波斯商人与大食人口中得知彼国情形。”
胡仪摇摇头,与常友兰道:“此子所言,不足为训。一则,彼国远隔万里海涛,口耳相传,多有错讹;二则,国与国终有不同,土地人民,各有特征,能行于彼国,未必能行于此国;三则,大秦之国,若真有此制,不知其国治理若何?若风纪败坏,国危民乱,则可知彼法殊不可取。”
回头目注宗越,问道:“我所言三点,你可心服?”
宗越缓缓道:“祭酒所虑,自是有理。但学生以为,祭酒提出了三个疑问,而非论断。既是疑问,自当多方研究,深入对照,探知其正确答案,方能体现格物致知的精神。祭酒以为然否?”
格物致知四个字,颇合他老人家的心意。胡仪沉吟片刻,捋须笑道:“大秦亦是古之大国,史书载其颇类中华。你若果真能找到信得过的彼国文献,倒不失为他山之石,可供观览。”
宗越躬身:“学生领命。”
胡仪复又朝台下言道:“格物致知乃大学之始,诸君更要牢记,做学问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为什么?”
这问题儒生人人皆知,台下奋声同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胡仪目中欣慰,朗声道:“正是家国天下。诚如宗远陌所言,天下万国之制,多有不同于中土。其间未必没有一二可观者。然家国天下,一脉相承,乃是我中华道统之所在。彼国之制,是否有益于我中华,便当以此为考量。”
太学诸生、鸣皋书院诸子,于此皆肃容,齐声答道:“学生受教。”
仲简目光移回宗越身上,见他竟是笔直站在台上,面对胡仪,嘴唇紧闭,不出一言。
心中冷冷盘算:此人素来深藏行迹,遇事多讲究顺势而为,并不爱强出头。今日为何要在此事上,与胡仪当众较劲?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更得太晚,头晕脑胀,人物(胡仪)有些崩,今天来打个补丁。胡仪与常友兰是学者大儒,会对不同的观点感兴趣,但还是会有坚持的底线。
大秦,古指罗马帝国。
文中提到的父母双系亲等法,出自查士丁尼时代的罗马万民法。在当代成为大多数国家民法所采纳的亲等原则。
这里啰嗦一句,说到中西家族文化,很多人会提到,英文中不分表堂亲,一概(唐顿庄园的马修是大堂哥不是大表哥啊啊),uncle,aunt。
其实古拉丁语时代,也是区分表堂亲的。父亲的兄弟姐妹是patru,aita,母亲的兄弟姐妹是avuncus,aterera。随着双系亲等法的施行,罗马帝国后期,这些词语慢慢被oncles和tantes取代。也就是现代英语uncle与aunt的来源。
当废除长子继承,诸子平分后,伯仲叔的区分就不再重要。所以现在很多地方可以一声叔叔走天下。
当废除父系传承后,所谓表堂之分也会慢慢变得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