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寇(刑部尚书马伸)?”胡铨举杯一饮而尽,抢在虞允文之前冷笑。“大司寇这些日子表面风光,可私底下又如何好过?京中上下,都视他一入京便将官家撵走……以臣逐君,致使朝局紧张,内外生怨……这两月间,官家在外,大司寇在京中其实是最难熬的,种种姿态,只是硬撑罢了!再闹下去,他怕是真要结怨于上下内外,然后连东南吕相公与李相公二人都要来函质问他了!”
“胡兄说的不错。”有人接口以对。“此番地方经略与尚书侍郎对调,都以为刘侍郎(刘洪道)与大司寇是一路的,但刘侍郎却在本月中旬,亲自调度御营中军渡河攻破对岸的一处军寨,俨然是与大司寇不是一路人……可见大司寇状若无敌,却只是虚壮声势,在朝中并不得人心。”
“其实这些都是小道,便是大司寇真就继续这般强势下去,又如何呢?总是捱不过官家掌握大局的,而咱们做事关键是要急君王之急,用心于大政方略,这才是正途。”胡铨忽然转口。“而官家自从在河阴接见了马节度后,往后的大政方略便已经显现,正是要一心蓄钱粮兵马,以渡河北伐而已!往后几年,万事都要与这些事情让步的。”
“胡兄所言极是。”又一人应声。“那日邸报将马总管来见官家的事登上去后,我们户部便开始清查账目,点验仓储了……但算来算去,却总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确系如此。”虞允文也蹙眉感慨,在座中没人比他更清楚官家心思所在。“我记得林尚书昨日在太学有言语,今年岁入,加上三百万的国债盘子,和今年后半年青苗贷、交子务的初入,也不过三千八百万缗(一缗相当于一贯钱或一两白银,此时实际价值约770文)……三千八百万缗,若是用来养兵,养三十万御营军,便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且说,周围人自然知道虞允文此番是随官家出行的,故此,三十万御营兵说出口,便已经是心中信了,知道这是官家与马扩议论后定下的某种底线,但即便如此,闻得这个数字,也依然不免咋舌。
“官家对御营太厚了!”一阵惊愕之中,晁公武到底没有忍住。“按照仁宗朝三司使蔡公上书所言,彼时一名禁军一年耗费不过五十缗,而今养一御营正卒,大约合计八九十缗,乃至于近百缗……若以此例来养兵三十万,可不是什么事都不要做了吗?!”
“仁宗朝的禁军须灭不了西夏。”胡铨既然心中早有计较,便干脆冷冷相对。“要想北伐收复两河,正是要一年百缗的正卒三十万!”
“可这样的话,就只能再等几年才能北伐了!”被怼到脸上,也可能是稍微喝了点酒的缘故,晁公武也终于不再装谨慎。“胡兄,岁入在这里摆着,要养三十万御营,还要准备钱粮做军需、做封赏,没五千万岁入是断然不行的!”
“等几年便有五千万岁入了?”有人蹙眉插嘴。
“自然是有的。”晁公武脱口而出。“本朝全盛时,岁入近亿(贯、石、束、两、匹,不是合计总贯文),其中除去一石粮半贯钱的粮食、除了官需几乎无人买的草料,依然有六千万直接的财帛收入。而六千万财帛中除了铜钱的贯文、白银的两,其中还有近千万匹的丝绢……丝绢价值,虽然历来都有波动,但素来是一匹绢两缗钱的价格!再考虑到丝绢的主要产地都在南方,未经战乱,那本朝只要休养生息,是完全能做到岁入三千余万缗,外加八九百万丝绢的!也就是合计五千万贯的岁入!”
晁公武博闻强记,如今又在修史,接触的资料极多,这番话说出来并无人质疑,于是众人一时皆若有所思。
不过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大宋是个财政极为集权的奇葩,她的岁入不是折合成白银,或者大约770文一贯、一缗的铜钱,最后得出总共价值多少缗的总数,而是同时计量包括收到的粮食(石)、干草(束)、铜钱(贯)、交子(缗)、丝绢(匹)、白银(两),最后才得出一亿多石、束、贯、缗、匹、两的奇葩总岁入。
众所周知,粮食是封建时代最基本的东西,是要用来直接供给军队、官员、首都,还要用来救灾的,不可能真的折价。干草更是只有军需。故此,首先得抛开这些实物,才能得出主要由钱和帛两种构成的大宋真正岁入。
毕竟,只有这两者才是公认的硬通货,一匹丝绢两贯钱,几乎成了通识,从官员到士卒,再到寻常百姓,都非常认可这些丝绢跟铜钱、银两一样,为有效的一般等价物。
而晁公武意思正在于此——眼下几乎绝大部分丝绢产地,其实都在大宋控制下,两河造成的直接损失,其实是非常低的,大宋理论上的财政上限还是很高的,那么只要给大宋以时间渐渐封闭战乱造成的流血效应,其实是可以恢复到一个非常出众的财政位置的。
但是……
“要多久才能恢复到五千万贯的岁入呢?”胡铨蹙额以对。
“我算过了,按照眼下的恢复速度,七八年便可。”晁公武脱口而对。
众人脸色立即有所改变。
胡铨更是当场冷笑:“若是两河百姓能再等七八年,官家何至于在白马驱除那些人?”
晁公武欲言又止,但终究是闭口不言,而其余人也没有再讨论下去的意思……这是一个宛如是先做大蛋糕还是先分好蛋糕一般,因为利益相关,注定见解不同的问题。
再说了,正如胡铨所言,赵官家一力为之,早已经定下了基调。
“其实。”虞允文见到场面难堪,尤其是他与晁公武私交非常不错,终于还是忍不住稍作解围。“也未必真要养足三十万兵,稍微扩充一点御营到二十四五万,然后联络起蒙古人、契丹人、高丽人,征一拨党项人,再加上河北义军,量还是足够的。”
“可若如此。”见到是好友开口,晁公武终于还是没忍住。“北伐的人数将会更多,届时军需、赏赐、抚恤,又要多少粮食,多少钱?你们可曾算过吗?”
“官家心意摆在那里,自然早算过了。”之前那名在户部的同年哂笑以对。“三十万众,便是有大河方便运输也要相应数字的民夫才行,再加上友军什么的,估计要以六七十万人为准,七十万人,抛开当年秋收,从宽计量,得准备六百万石的粮食,若是战马多一些,耗费更多,而且还要准备两百万束干草……其余盐、醋、矾、干肉种种杂货……拢共给个大约之数,须先储备千万石粮草!而额外的钱帛赏赐,加上军需耗费,就简单一些了,比照御营大军一年正常耗费便可!换言之,小千万石粮草,两三千万财帛!国家需要有这般储备,才能确保北伐足够充裕!当然了,紧俏一点,以半年为期,而且考虑到中间十之八九能勾连一次秋收,减到五百万石粮草,一千五百万贯价值的财帛,也总能一搏的!”
“那好。”晁公武一言而断。“若是七八年嫌长,定在两三年好了,两三年间,养着二十四五万御营,你们这些想着北伐的忠臣且告诉我,如何还能再攒的起五百万石粮草,与一千五百万贯浮财?难道能凭空掉下来不成?”
包间内众人旋即沉默,这就是官家心头大患,也是重臣们也陷入为难的所在了……谁要是能解决这个问题,赵官家肯定能让他封侯拜相了。
“瞧晁兄说的。”梅栎见到气氛不佳,赶紧插嘴。“若是咱们今日这些才入仕三年的同年能合力为官家解此忧,将来这桌子上,人人都少不了一个秘阁位置,为首者更是少不了一个首相位置……咱们不过是趁着年节前探花郎回来,随意聊一聊罢了!”
“说的不错。”胡铨也觉得有些过了头,当场起身举杯笑对。“无论如何,眼下总比靖康时要强上千万分,何必焦虑过度?且为年节一饮!为官家寿!”
众人纷纷起身捧杯。
而随着一饮而尽,又一人失笑:“可惜了,咱们御营王师到底不是女真人那般野蛮,否则在西夏拷掠一些时日,按照西夏人存的粮食来比照,说不得也能有五六百万的财发!”
众人纷纷失笑,但随即想起靖康中的损失,复又变成苦笑,结果无论是胡铨、虞允文、晁公武,还是其他人,都只能借酒感慨,气氛终究难回到一开始那么随意了……当然了,这其中第一次过来的梅舍人,也到底没有说出赵官家找他打听海贸数据的事情。
下午时分,天色再度暗淡下来,隐隐欲雪,赵鼎的长公子在蔡河南岸与诸位同学告辞,胡铨等人也在蔡河北岸一哄而散。
说到底,大家都只是普通人,都要下雨打伞,下雪早归,筹备年节的。
与此同时,并不用筹备年节的赵官家在宫中枯坐思索了许久,到底是起身离开了石亭,却是往吴贵妃那边过去了。
二人相见,吴贵妃喜不自胜,赶紧抱着已经睡熟的儿子前来奉迎,却不料,赵官家接过长子后兀自在榻上坐定,复又笑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