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岁。”
这么说,他的余生还不到一年?我心里像是被人猛地捅了一刀,涌出唇边的话略带颤音:“你是不是骗我?”
他转过身来:“我没骗你,你若不信,可问你师父。”
其实,我心里已经信了,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这个生命的判词来自师父,他从来不会信口雌黄妄断人的生死,说出口的话向来是一言九鼎,十足把握。怪不得他自愿请命去取骊珠,怪不得他毁容亦无所谓,原来他早抱了必死之心……
“得知自己寿命有限,我便进了神威军,马革裹尸中胜过在家等死。既然已经活不长,索性活得轰轰烈烈,才不枉来世上一遭。说也奇怪,当你真的不怕死的时候,反而战无不胜。我原本只想着战死沙场,并没有想过升为将军。对我来说,盖世功勋又有何用?”他低头一笑,带着几丝沧桑。
我急道:“我每年都会在伽罗采集朝颜,有了朝颜膏,你不会死。”那千金难求的朝颜膏,原来师父都送给了他。
“朝颜膏虽能止血,但并不能治疗我的绝症。”
“万物相生相克,我不信这世上有真正的绝症,只是没有发现治愈的方法。”
“是,你说得对,并非没有办法,但这个办法,我绝不会用。”
“什么办法?”
“若有至亲的兄弟,没有血症,血型又刚好与我相合,可以换血活命。”
我心里一沉,低问:“那元宝?”
“是。我母亲听了你师父的话,为了救我又生了元宝。她原本是为了救我,未想太多,后来看到元宝一日日长大……她,后来郁郁而终。”
是,两个都是她的儿子,为了一个而必须舍弃另一个,她如何选择?她生出元宝,不过是给自己出了一个怎么做都是错的难题。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笑:“元宝刚好与我血型相合,可我怎么能拿他的命来换自己的命?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这个办法等于没有办法。”
是,但凡有些良心,都无法那样去做,良心不安地活着,生不如死。
他宁愿死,也不会那样不择手段地活。
风吹过窗棂,拂起他的衣衫边角,晨光里,他镇定,不惧,淡漠,从容,一如初见。
模糊的视线里,我想起那一日,在碧月湖边的民居里,我对他说,你我不过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你并不了解。
他说:我十五岁从军,从东蛮杀到西域,一路升至将军,我平素喜欢看书,偶尔登山、钓鱼、喝酒,还有什么你想知道的?那一刻起,他在我心里不单单是曾经仰慕的一位英雄,不单单是一个传说,而是一个真真切切与我有关联的人。
可是,这样一个鲜活英朗的男子,竟然命在旦夕。我心里痛不可抑,苦涩失笑:“说什么不介意容貌愿意娶我,害得我自作多情,还真以为你对我有意呢。”
“那一日陛下拿剑架在你的脖子上,很少人能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坚守良心与原则,你看上去弱不禁风,心胸并不比男人小,胆子也不比男人小,我的确欣赏你。”
“你既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为什么要答应昶帝的赐婚,你想让我当寡妇吗?”我心里凌乱不堪,口不择言,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究竟在说什么,心口沉甸甸地痛着,仿佛被利刃划过。
他摇头:“你师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岂会恩将仇报?我虽然答应娶你,”他顿了顿,面露窘色:“但绝不会碰你,我只是想把所有家财都留给你,只求你照顾元宝。”
我几次为他上药,他的确是有避嫌之意,不肯让我动手,原来都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我才不帮你照顾他,我还未嫁人,才不要带个拖油瓶,你自己的弟弟,自己照顾。你要敢死,我就……”我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脸上凉凉的,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流了泪。
他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不知何故,我第一次见你,便有一种故人之感,好像全天下的人都不可以不信,却一定要信你。这种感觉我无从解释,或许只是我多年来沙场征战得来的一种直觉。我相信这种直觉。”
我不知不觉捂住了心口,那里一片钝痛,似要将心胸撑破。
“这件事,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元宝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帮我照顾他。”
我再也听不下去,抹了脸上的泪,起身走出房外。
庭院里,满目苍翠,花开如云,倏忽一阵风起,吹落了一朵海棠。
我怔然看着那几瓣纷飞的落花,想起师父的话,他说,生死如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没什么可怕。元昭功名盖世,昭华若锦,如一朵花开到了极致,现在,我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不,我做不到看他如一轮圆月,一瓣落花,我参不透生死,只想他好好活着。
如果能寻到长生仙草,他也许就不会死,可是,他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