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好处,空翠烟霏。庭院里种着的芭蕉从枯黄处冒出了几片新叶,瞧着那嫩绿的色泽甚是喜人。不经意间,春风温柔拂过。转眼便是初春。顾凉把矮凳轻缓的放回孟迟房间,路过后屋时,听到了身后学子们齐诵的声音,脚步微顿。“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念的是《孟子·离娄上》。顾凉缓缓转身,抬眸看去。孟迟手里卷着书册,淡定自若的坐在桌案前,她依旧是粗布麻衣的装束,鞋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瞧着像是刚下过地,然后才急匆匆赶回来讲课一般。偶尔掀起眼皮,瞥一眼检阅着学子们表情是否到位。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睛,随着底下的诵读声小幅度的轻晃着头,让底下人误以为她放任自流。然而她总是能精准的定位到谁念错了、漏了、走音了。孟迟的课堂,一向如此。你以为自己在顶层浑水摸鱼,其实老师在大气层眼神如炬。顾凉微微一笑。她自回来东林书院后,孟先生每日便是如此纠正她的字的。有孟先生管着白日,李景霂占着半夜,她的读书生涯。总是如此的充实而饱满。“……先生,此句何解?”听到有人询问,孟迟缓缓起身。“此句释义,倒也不难。国,乃天下之基,无国,便无天下之分;而家,是国之基础,若无千万小家,又何来泱泱大国……”孟迟讲解经义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底下端坐的学子们皆是聚精会神的聆听着。年后。东林书院的确是多了许多新面孔。她们有些是才从各地州,不远千里跋山涉川来求学的寒门学子。年轻的面孔如同朝日春露,风华正茂、朝气蓬勃。她们发愤忘食的学习着圣贤之理,亦想要在科举一途上为己证道。而有一些,则是寒窗苦读煎熬多年,仍执着的在等一个机遇的落榜生。她们不甘就此放弃,即便肩脊微屈,似是带着几分被生活重击过的无奈和郁气。但眼神里,依旧写满了清寒孤冷的倔强和不服输。顾凉的视线缓慢的掠过这些学子的神情,如同看到曾经的她们。“先生,会否有一日,天下大同,就再无家国之分?”堂上,一位穿着白衣儒衫的年轻女子忽然出声,向孟迟提问道。女子脸庞瘦削苍白,然而瞳色漆黑,肩背挺直,眉眼中带着一抹坚定。孟迟看着她,神色多了几分温和,“你的名字是?”那女子站起身,朝着孟迟恭敬的行了一礼,回答道。“先生,学生名叫安禾,是江州人。”孟迟点了点头,“安禾,你问的很好,你问里所言的大同,可是出自《礼记》?”“是的,先生。”孟迟朝前走了几步。“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乃是儒家仁的最高境界,这也是无数先贤圣人都想要达到的至臻境界。虽以如今的局势,天下大同看似天方夜谭,然我也相信,若为君者皆圣明,若汝等头戴乌纱皆不忘此心,若豪绅、强盗、百姓们皆学过此篇,所有人都心存善念,人人为公、协和万邦。那么,或许会等到这一日的。”“那……可还有家国?”“为何没有呢?”孟迟笑了笑,“如无家国情怀,又何来天下大同?”安禾愣了一下,虽仍有些不解,但也还是对着孟迟端庄的行礼落座。“多谢先生解惑。”见安禾脸上仍旧困惑,孟迟又解释了一句。“安禾,大同是仁的最终归途,这点毋庸置疑。然而,家国天下才是真实,无数像我们这般平庸的人,究其一生,或许也只能无限接近那个至高无上的理想,却永远也实现不了它。”“先生,那理想……无用吗?”“不,它很有用。”“学生有些不明白。”“它是这里的力量。”孟迟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学子,伸手指向自己的心口,缓缓点了两点,“这种力量,指引着我们源源不断的朝前走,但我们也不该忘记,它,来源于此。”“只有知道它从何处来,才能不因它与真实的落差而感到消沉,才能不怨恨这个世道。”“安禾,先生希望你,可以晚些明白。”顾凉眸色动了动。孟先生此言,推心置腹。她想让她的学子们,先懂得立足于当下,才能着眼于将来。少年振衣,可当作千里风幡。少年瞬目,亦可作万古清流想。天下之道,永远不会苛待这些认真读书、誓死追求至贤之理的人。孟迟或许不会知道。这句在她眼里似乎是虚无缥缈的“天下大同”。在漫漫长河里的某一个时刻,仍然有一个国家在为之疾呼奔走。那是一个性情温良而伟大的民族,化育千年而不朽的天下情怀。即便他们曾遭受过最残忍的迫害,即便他们曾在黑暗中挣扎寻药,即便他们曾无数次处在水深火热中。但仅是因为,曾经感受过的一点儿善意。融于他们骨血里的“和天下”,也依然会支撑着他们,继续深刻而温柔的爱着这个世界,甚至竭尽所能的帮助这世间更多的人,从苦难中逃离出来。只因为,他们也是从苦难中涅盘而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顾凉低声吟了一句,缓缓转过身,仰头看着明净澄澈的碧空,仿佛有无数先贤正朝着她微笑。顾凉眼眶微热,会心一笑。她这些心软又迷人的老祖宗们啊……听到堂上又响起了另外一篇的诵读声,顾凉低下头,抬步朝前院走去。她冷淡清肃的背影略显清瘦,似有一篷清霜笼罩周身,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卷起了泥水,然而她却浑然无所觉,脚步不停。中了举后,孟迟便不必再拘着举人们听课,只对文章做点评。毕竟考纲涉及的经义她们也都差不多默背理解得差不多了。会试,策论最是关键。还是要多写文章、多积累、多观察。孟迟也会建议她们几个,多下点基层,适当劳作一下,也走走看看,最好能亲身体会一下农事、商贾、市井等方方面面的运行规律。毕竟坐而论道,是答不好会试题的。所以顾凉负责果园,方仲怀负责菜地,彭兴负责竹林,钱程负责花圃。她们各司其职,这不用拘在堂上听课的日子,也被孟迟安排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