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们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时,这些热烘烘的酒精也许能令他们做一个好梦。
梦里总归有故乡那低矮的泥房,有光屁股的稚童,有衣衫褴褛,坐在门口一边编织草席,一边与邻家妇人聊天的阿母。
袁绍似乎也做了一个梦。
他自然是比士兵们生活得舒服许多的,比如他的帐篷厚实保暖,又不受烟熏之苦。这里很暖和,很清净,等酒宴散去,他躺在榻上,只能听到外面火把噼噼剥剥的爆裂声,以及更漏点点滴落的声音。
除此之外,前帐是有人的,偏帐里也是有人的,只隔着一层帘子,那些忠诚又恭敬的仆役就在他的身边,他都知道。
但他仍然感到痛苦之至。
夜越深,营中越静,这种痛苦就越鲜明。
这种痛苦像是自胸腔里迸发的,他只要躺在榻上,就会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但坐起来后,又觉得头颅涨得快要裂开。
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可以强撑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身体里那些痛苦的部分,比如脚趾,比如双腿,比如那些陈年旧伤一一退去,就好像这个人的灵魂终于短暂脱离了身体的束缚,于是他又获得了思考的能力。
——他快要死了。
这个认知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后,就再也无法抹除了。
他曾经请到过那位医术十分高明的沛国名士华元化,请他为自己诊治。
那位医师很是诚实,在查看过他的眼睛,口舌,又为他诊过脉,看过手脚之后,径直地告诉他:想彻底根治是不成的,想多活两年倒是可以。
……药方呢?
神医斜着眼睛看他,“退兵。”
这位素来有宽厚之名的河北雄主最后也没有将这个无礼的骗子推出去砍头,只是拔了他的帽冠,将他赶出了大营,并将此视为一个不值得再多思多想的笑话。
但他此刻又想到了那位华佗先生。
这座军营没日没夜都在吞噬他的心力与精血,让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虚弱。
那些战报,那些伤亡名单,还有迟迟不能寸进的战线——刘备出身不如他,根基不如他,兵力也不如他,凭什么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战损比还远胜过他!
他在白日里轻松又镇定地继续指挥千军万马,然后在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他恐惧死亡,而又不得不面对它。
豆灯忽然爆开一个灯花,有不声不响的东西进来了。
不是走进来的,是爬进来的,悄悄的,到了他的榻前,似乎是剔了灯芯,又似乎是加了一点油。
当袁绍不安地动了一下时,那个仆役立刻小声问主君,要不要喝一盏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