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明怔怔站着,捧着书册心头潮热,心底挣扎犹豫,竟觉此刻竟是遇见生平最难抉择之事了。
得君如此,夫有何求,只巾帼不让须眉,巾帼究竟不是须眉。
踏出这一条路,清名必毁。
几番挣扎犹豫,直至正午当阳,他终是朝男子重重一拜,声音干枯艰涩,“承蒙夫人厚爱,重明——”
高邵综知其言中之意,周周身气息冰冷森寒,面具后深眸里暗沉不见光,鄙薄不屑昭彰,毫不遮掩,侧身避到一旁,“走好,只望先生莫要后悔。”
短短不过一个时辰,竟有数年之长,段重明潦草见过礼,便要离开。
暗沉森寒的声音响起,“书册留下。”
段重明停步,握着书册,犹豫片刻,折身朝男子郑重施行一礼,“公子可否将此书转让于鄙人。”
以那女子心性品格,既已让百官相送,便不会再强留,面前男子气度,亦不下屈居人下的,想来对方与云翊是为好友,这本书册是他的私藏罢。
书卷他还未能看完,他确实想留下书册。
高邵综不肯再废话一个字,朝他伸手,段重明只得双手奉还,临走倒觉此人全无士子风仪,十分傲慢无礼,先前欲结交来往的心意已悉数散了。
对方失仪,连真面目也不肯露,段重明略拱了拱手,折身离去,上了马车,听着车辙声走出去很远,眼前依旧是那卷书册,注解字字珠玑,他反复咀嚼回味,竟生了种叫停车夫,先抄录成册的念想。
沐云生正在数里开外的山坡上赏景,手里撵着的是一根青葙草,两月来青葙草的故事传入了京城,一对诗书人家的男女自幼定亲,却因家族升迁调度南北分离,分别前二人以青葙草为信,立下誓言,最终修成正果,故事平淡乏味,并无波折,却寓意美好,自蜀中来的青葙草成了时兴的物件。
男子赠与青葙草聊表寸心,梦幻的淡紫色亦颇得闺中女子的喜爱,除了青葙草花束,还有布庄衣料,绣庄绣品样式,连青葙草香膏也都有了,蜀中各行各记卖出去的商货,其利之丰厚,不能不叫人侧目。
他让人一查,也就知道这件事同云府宋女君的关系了。
此时见那段重明离开,便从山石上跃下,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草渍,走至照影身前,一边用扒来的嫩叶喂照影,一边斜睇着好友的手腕。
此人身着箭袖武服,通身看着并无坠饰,只是衣袖遮盖下,右手手腕上系着两串琥珀石,一枚里岩崖青松,孤高和寡,一枚里镶嵌着女子的耳珰和青葙草。
若非他习武时摘下放置一旁,恐怕还不能得见,沐云生见他蹙着眉,将书页抚平,周身气息寒冽,生人勿进,一时无言,“不过一卷书册,那段重明想要,你给他了又何妨。”
他只当是寻常书卷,给了便给了,恐怕那段重明亦没想到,区区一册书卷,竟也要不来。
将来若再想招揽此人,记起这一桩事,也绝无可能了。
沐云生不由打量身侧散着寒意的人,此人到蜀中以后,当真任意妄为了许多。
高邵综将书册放进木盒,周身因不虞
愈加沉冽,收好书册,翻身上马,心中郁结始终不散,驭马前吩咐沐云生,“你以定北王府的名义,往罗曾处去一封密令,倘若那段重明茂庆当真进了益州,欲拜在罗冥门下,秘密扣下二人,关进天牢待命。”
沐云生吃惊,一时倒仿佛听了天书,“这两人是名士,女君招揽不成,亦有胸襟气度送别二人,你原先便不想用这两人,如今他不肯投定北王府门下,只愿去益州,你又何必下杀手,此举实在有失君子风范,落在下乘了。”
高邵综并不理会,照影抬蹄,沐云生拽住缰绳,“你到底怎么考量的。”
高邵综一语不发,并没有什么考量,此举对北疆有害无利,只不过他看不惯段重明茂庆二人罢了。
沐云生忽而呆住,“莫非你是为宋女君,你——”
高邵综不悦,“你听令照做便是。”
扣下段重明茂庆只是小事,沐云生却收了平素玩世不恭,凝重了神色,“段重明与茂庆只是其中之一,世人眼里,女子当相夫教子,将来她必遭口诛笔伐,你扣得下段重明茂庆,扣得住天下人么?”
高邵综看向远山,眸色漆黑深暗,驭马回城,“准备撤回北疆。”
宋怜收到福寿送来的密信,看完后薄纸点燃灯火,化成灰烬。
福寿待命,见并无吩咐,忍不住抬头,“属下查过,确实有匠人出入青弘巷,那匠人虽行迹隐蔽,可毕竟要带工具方料,料铺里名目对得上,货量却少了,去向不明,老丁头所言,恐怕是真的,夫人需早做打算。”
宋怜嗯了一声,福寿安了心,行礼退下了。
门被轻轻关上,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宋怜在案桌前坐了片刻,心底并未思虑太多,继续处理政务,傍晚青弘巷有人府外求见,宋怜知是高兰玠差人来请,并不十分想去,让清碧以她有事要忙,脱不开身推拒了。
清碧却又进来带话,“那人说季公子备下了女君爱吃的榛果,家中幼鸟亦惦念夫人,请夫人过去用晚饭,酉时夫人再回云府便是。”
宋怜猜来请人的不是王极,就是那与来福性子相似的定北王府随令张路,她略想了想,吩咐清碧将人请进偏房等一等,自己起身去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风袍遮掩下的衣裙轻薄柔美,精心打理过的妆容耀如夏夜星辰,唇色潋滟,黛眉淡扫,云鬓华颜,甫一下马车,进了青弘巷的院落,解去斗笠风袍,正于阶前张弓射箭的人骤然停住,似乎连呼吸也凝滞了,大步跨过来,解了他风袍将她遮掩得严实,将她揽进怀里,脸颊压在他肩下,便连面容也不露分毫了。
“都退出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