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意大利基乌斯迪诺,441号省道边。
太阳被地平线囚禁一整夜后,终于重获自由,此刻它怀恨在心,正对大地谋划报复。
费德里科?萨塔利诺戴着贝雷帽,站在热浪之间,额头上渗出了涔涔汗珠。
天空纯粹得令人厌恶,那种像白痴一样的澄澈,看久了只会让人想吐。
哪怕来片云也好啊,哪怕有一丝欠缺,一点背叛,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这道德审判般的完美。
在附近那些虔诚乡亲眼中,费德里科只是一个温和的乡村神父,一个擅长采摘橄榄和修理拖拉机的热心汉——然而,本地的信众无从知晓,在他屈膝皈依天主之前,在他穿上神父的法衣前,他曾侍奉于更世俗更残酷的律法:他曾是一名宪兵(注:即“卡宾枪骑兵”,隶属于意大利军队,且行使警察的职能),一名国家军事警察,习惯了这种灼烧肌肤、考验意志的曝晒。
直到今天,军旅生涯的烙印仍留在费德里科身上。
冷战期间的军事训练严酷到有违人道,他之所以能从新兵中脱颖而出,就是因为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专心致志。
每次行动、每次抓捕、每次狙击、每次蹲守都需处于静默状态,从而抓住一瞬致命的空隙。
但如今已不再有盯梢的目标,他大可以自由地走神,他忆起三十年前的那不勒斯,伟大的马拉多纳率队首次夺得意甲冠军,整座城市都在狂欢。
那已超越足球,那已超越体育,那是被羞辱的南方发出的愤怒呐喊,胜利之歌化为喧哗与骚动席卷全城。
当市民们争相泼洒啤酒,街道涌动着游行队伍时,他正捧着一张报纸,守在街角咖啡馆等待,等待一个名叫乔瓦尼?加尔加尼的会计师——埃斯波西托家族的账簿子。
乔瓦尼已同意转舵,成为国家证人,他的证词能连根拔起一条横跨地中海的毒品路线,进而撼动那个黑手党家族的犯罪帝国。
乔瓦尼如约而至,戴了顶浮夸的宽檐帽,伪装得很蹩脚;身边陪着他的未婚妻贝琳达?德拉吉,一个交际甚广的卷发美人,挂着顽皮轻佻的微笑。
他们计划远渡重洋,去往某个遥远国度举行婚礼,在永远听不到枪声的安静小镇定居。
他们意图抛弃旧世界,如脱去一件脏掉的衬衫。
事实证明,他们天真得可怕,竟以为罪恶的阴影不会跟着他们的脚步移动……
“打扰了,圣加尔加诺修道院,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听到这个声音,费德里科猛然抬起脑袋,不自觉地僵住了。
有人竟能如此自然地闯入他的警戒范围,近到了两米以内,抬抬手就能刺杀的距离,而他这名前宪兵却完全没察觉到。
莫非是经年的隐修生活钝化了他的直觉吗?
他面前站着一位披着深色头巾的老修女,比他矮一个头,容貌似乎比他还年长几岁。
皱纹如同犁沟般刻在她的脸上,肤质呈暗沉的古铜色,像是整天在庄稼地里劳作的农妇,生来就属于亚平宁阳光灿烂的土地。
但当修女睁大眼眸时,费德里科仿佛看到了迸出枪管的火光,黑帮械斗枪林弹雨的记忆旋即苏醒——还是这双眼睛,桀骜不驯的眼睛,他一眼就认出了它们。
费德里科脱口而出她的名字:“贝琳达?德拉吉……”
“姓氏就不必提了,现在他们都叫我贝琳达嬷嬷。”贝琳达垂下眼睑,略微欠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不动声色地说,“萨塔利诺上尉?”
费德里科轻松一笑:“我不是上尉了,很早以前就不是了。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1999年吧,那时我已经出家了,你还在陆军当宪兵。”
“你记得真清楚,一点也不像……过了这么多年的样子。”
“上了年纪以后,记忆力必然会衰退,但要是找到某些事件作为锚点,记住年份也不是难事——你近来过得怎样?这身乡村神父的行头,还挺适合你啊。”
“当然,不用在内政部和国防部之间扯皮,也不用理会你们这帮黑手党的家族恩怨,每天都在跟可爱的游客打交道,我能多活二十年。”
“我们以前就这么讨人厌吗,条子先生?”贝琳达昂起头哈哈大笑。
唯有她张嘴大笑时,才能让人回想起那朵放荡不羁的黑帮狂花——德拉吉家族的千金小姐,80年代那不勒斯的社交名流。
任何一场派对有她出席,都会被仰慕者围得水泄不通。
什么东西到了那不勒斯,都会变得乱糟糟的,街道、债务、命运皆然——大名鼎鼎的贝琳达?德拉吉坠入了爱河,对象叫乔瓦尼?加尔加尼,是敌对家族的会计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
这自然是不可对外公开的地下恋情,乔瓦尼无权无势,贝琳达家大业大,可他们偏偏混到了一起,当上了南意大利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常常在半夜到无人的海滨幽会,在停满残破游艇的沙滩上拥吻,知晓这段关系的只有寥寥几人。
爱情酿得久了,就成了婚姻。
乔瓦尼想跟贝琳达过安稳日子,找检察官做了司法交易,条件是他得揭发一系列毒品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