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过眼溪流般人群中,或许有过一个好心的人,曾在冬季傍晚遇到一对少年姐弟,不忍心他们在隆冬夜里流落城外,驮着他们回了城。多赖于他,那日辛敞还能如往年般在温暖的床榻上度过深夜。可是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岁里,那些人的归宿又是哪里呢?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赴死的道路吗?还是说,他的尸骨早已被同袍们埋入地底了呢?辛敞慢慢停下脚步,神情几变,最终停留在一片恍惚中。如果再这样下去,结局如何,他甚至不须去想。秦楚的那批玄甲军兵强马壮,根本不是长葛城那七零八碎的县兵可以抵挡住的。他们依仗着最初的坚壁清野,最多也不过挡个百十来天,再熬下去,城中粮草必然见底——这还是在城中上下勠力同心的情况下。然而县尉周卓已然投敌,士兵们昨夜遭过一场突袭,心中已怯了五六分……这样的情况,除非孔伷的援军立马赶来击退敌军,否则城池必破。就算他真的那样倔直,不想让自己的反抗沦为笑话,坚持要背离辛宪英的建议,可是依照眼下局面,他难道要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援军抵达”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上面吗?他微微阖眼,脑中走马观花地划过辛宪英借自己之名做过的种种决策。最后,那张写着“投靠伏氏”的白色布帛,沉默地展开在面前。辛敞从小就听父亲评价他与阿姊,说辛宪英“聪朗有才鉴,凤毛麟角”,又评价他“妥靠保守,大义不足”,可是大义究竟是什么?秦楚为皇朝正统出征为“大义”,那是因为她有选择的权力——可长葛的县兵能够选择吗?刘凡替他们选择了袁术,他们难道能反抗吗?对于命悬刀尖的小民而言,“忠义气节”是奢侈品,能够保全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辛敞吐出一口浊气,反手抓住一个疾行的什长,面无表情道:“县尉让人把城门打开。”那什长被他拦了路,愣了一愣:“……您说什么?”“打开城门。”他纹丝不动地与士兵对视,冷静地开口说。……就在城门内泰雍先生镇定自若地要求士兵“开门迎敌”时,城门外亦有人心慌意乱。“主公!”秦楚神色微动,将视线从紧闭的城门上撕了下来,一转身,便看见斥候胯下的战马抬起前蹄嘶鸣一声,堪堪停在她跟前。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行礼,气喘吁吁道:“前、前方……有万人军队抵达,旌旗书着‘孔’字——”秦楚瞳孔一缩,低声道:“孔伷。”就在她话音落地的下一刻,长葛城那座沉重的城门,从内而外地发出一声闷而滞的沉响。她呼吸滞了滞,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眼城楼,远远望见一个穿着文士长袍、身形单薄的少年立于城楼,正袖着手,似乎正在向下看。只是这距离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神色。秦楚移开视线,余光里看见城门已然大敞,立于城楼的旗帜向下一倒,像是某种信号。就在电光火石间,“投降”二字从她脑中闪过。秦楚当机立断地扬鞭策马,就在斥候的注视下,驭着照夜玉狮子,眼也不眨地冲进了人群里。既然辛敞已经投了降,她们这边的动作更加要快,万万不能等到孔伷的军队赶到——辛敞虽然稚嫩,但也不是蠢货,倘若被他知道援军将至,必然会做出反应,届时一切都打了水漂。她心中种种考量飞快划过,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眼城楼。没有异样。那斥候报了消息、又半天没听到她下达指令,见她那白马直接带着人蹿了出去,整个人愣了一愣,短暂地踌躇了半刻,最终眼睛一闭,跟着拍马向前。只是斥候还未在人群里找到她,便听到秦楚清亮的声音从军阵中心响起来:“——敌方已降!”“已降”二字如平地惊雷一声巨响,连挤在城门前,不曾注意身后动静的长葛县兵都止了动作。所幸辛敞时刻关注着城下动静。他见秦楚已开了口,心中一动,转头还想请士兵传话,却看见周卓满目茫然地站在身后。周县尉大约是刚刚与秦楚的士兵交接完,赶回的匆忙,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又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城楼灰扑扑的地面上。周卓:“……什么?”不知怎地,辛敞心中浮现出一点近乎残忍的、报复性的快意来。他极力压制住自己嘴角的冷笑,故作漠然地看了眼周卓:“投降了啊。长葛如今归属伏异人了——周县尉不也在等这一刻吗?”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而这话便如开启了什么阀门,周遭县兵神色转瞬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