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峙节缓缓摇着头,嘴角扯动,露出一个比黄连还苦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兄弟我…门都没迈进去一步…”
“甚么?!”应伯爵像被针扎了屁股,“腾”地挺直了腰板,眼珠子瞪得牛蛋也似“不能吧?!常老七,你莫要嚼蛆哄我!西门大爹是何等样体面人物?最是念旧情、讲义气的!咱们这些老兄弟,他哪回不是抬举照拂?”
“。是真格儿的。”常峙节喉头干咽了一下,嗓子眼发紧,挤出几个字:
“应二哥此一时。彼一时了西门哥哥如今何等贵人,府里进出的,不是戴纱帽的文官老爷,就是挎腰刀的武官老爷,便是宫里穿蟒衣的内相公公,那也是脚不沾地儿的常客。我这等。算个甚么”
应伯爵脸上那笃笃定定的笑容唰地冻住了,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
正这当口,一个小厮颠儿颠儿跑进来,递上一张名帖:“二爷,外头有个湖州来的客商何官人求见。”
那何官人急火火进来,团团作了个揖,道是手里压着上千两上好的湖丝在码头刚卸下货,本要赶往京城,可家中出了急事,等着银子使唤。
听闻应二爷是清河县头一号路路通的帮闲,求他千万寻个买家,立时三刻出手!原价一千两的货,只消七百两就咬牙抛了!
应伯爵眼珠儿滴溜一转:“何官人放心!包在应二身上!这等便宜好货,还怕寻不着识货的主儿?不过嘛。”
他话音一顿,两根指头搓了搓,嘿嘿一笑:“咱们这行规矩,二十两银子的‘鞋袜跑腿钱’。官人您看?”
那湖商正急得火上房,一听这话,忙不迭点头哈腰:“使得!使得!应爷辛苦,二十两就二十两!只要货能立时三刻脱手,小可绝无二话!”
应伯爵登时眉开眼笑:“痛快!何官人果真是个爽利人!你且宽心,少则一日,多则三日,管教你银子到手!”
待那湖商千恩万谢、脚不沾地地去了,应伯爵这才扭过头,脸上那点得意劲儿还没褪尽,对着面如土色的常峙节咂咂嘴:“啧常兄弟,我看哪。西门好哥哥。怕真不是那等凉薄之人”
常峙节将他讨要‘鞋袜钱’的嘴脸看得分明,心口像被冰坨子塞住,苦着脸,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又虚又飘:“应二哥旁的也不说了只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借给兄弟一两二钱银子。不拘多少暂渡眼前这鬼门关”
应伯爵眉头锁得更紧,捏着下巴,光咂嘴不吭声。
常峙节眼巴巴望着他,脸上那点灰白,彻底沉成了冰冷的死灰。
正这腌臜尴尬当口,忽听得院门外“噔噔噔”一阵急雨也似的脚步声,紧跟着一个喜鹊报春般的清亮嗓子直戳进来:“应二爷可在家么?!”
话音未落死,门帘子“哗啦”一挑,西门府上另一个得用的小厮平安,裹着一身崭崭新、油光水滑的青缎袄裤,头上暖帽压着眉梢,一溜风钻了进来。
“应二爷安好”眼梢子一溜,瞥见缩在炕沿边、灰头土脸的常峙节:“哟!常七爷也在这儿?这可巧了!省得小的多跑一趟腿儿!”
平安笑嘻嘻地对常峙节道:“常七爷,小的正要往您府上去呢!我们大爹今日在府里摆下精致酒席,专程命小的来请应二爹和常七爷您二位并其他几位爷过去坐席!说是好好叙叙兄弟情谊!”
应伯爵一听,方才那点子疑云疑雨,“呼啦”一下,早被这阵暖风吹得无影无踪!脸上“腾”地绽开一朵大牡丹花也似的笑,仿佛凭空捡了个金元宝!
他“噌”地从炕上弹下来,蒲扇大手“啪啪”拍着常峙节瘦伶伶的肩胛骨:
“瞧瞧!老七!我方才放的是甚么屁?!我就说西门哥哥是何等样念旧情、讲义气的奢遮人物!如何?专席相请!还特意让平安来寻你!可见哥哥心里始终记挂着咱们呢!”
又朝着平安说到:“你且回报西门好哥哥,我们二人一起随后就到。”
见到平安应声去了。
应伯爵猴儿也似凑到常峙节耳边,压着嗓子,语速快得像爆豆:“老七,听哥哥一句肺腑之言!少顷到了席上,西门哥哥面前,你那借钱的话头,千万莫再提甚么五六两的寒酸数儿!”
常峙节一呆,浑浊的眼珠子满是懵懂:“应二哥…这…这是怎地说?”
应伯爵小眼睛里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老狐狸般的笑纹:“呆子!我的常呆子!五六两?那够干甚么使?塞房东那老虔婆的牙缝么?要借,就狮子大开口,借他五十两雪花银!”
“五…五十两?使不得使不得!”常峙节唬得魂儿差点出窍,舌头在嘴里打了结,“这…这如何使得?泼天的大数!我…我纵有豹子胆也张不开这海口啊…”
“嗐!你呀!”应伯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干瘦的手指头恨不得戳到常峙节鼻尖上,“你也不掰开你那榆木疙瘩想想!五六两银子,在西门哥哥眼里算个毬毛?掉在地上,他老人家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五十两?在他老人家金山银海里,也不过是九牛身上拔根毛!横竖是开一回口,讨一回情面,借十两是借,借五十两也是借!对你呢?五六两顶个鸟用?”
“刚够填那破屋的窟窿,对付着熬过这个冻死人的冬天,再付那老虔婆一年半载的棺材本儿!转眼又是山穷水尽!可要是有了五十两…”
应伯爵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你就能在背静处,寻摸一个带井的小院儿!再置办几件像样的榆木家什,扯几匹时新的潞绸,做一身撑门面的行头!走出去,谁不尊你一声‘常七爷’?这才是立根子、长脸面的正经勾当!懂么?我的傻兄弟!”
常峙节被这“五十两”画出来的大饼,勾得心头“怦怦”乱跳:“可…可我笨嘴拙腮?万一触怒了哥哥…”
应伯爵把胸脯拍得“砰砰”山响,一脸的笃定:“这不是还有你应二哥这杆金枪在此顶着么?常老七你只管把心放回腔子里去!包在哥哥身上!”
常峙节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沫:“那…那就有劳应二哥费心…千万…千万周全则个…倘若西门哥哥有一丝不高兴,便立时收回话头。”
“我自省得。”应伯爵哈哈一笑,声震屋瓦,亲热得如同胞兄弟般,一把箍住常峙节瘦削的膀子:“自家兄弟,说甚么劳烦不劳烦!走!快走!莫让西门好哥哥等得心焦!”
应伯爵与常峙节二人,踏着薄霜,一路逶迤来到西门大官人府邸。
此时庭前空落,其他人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