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公却连连摆手,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脸上笑容未减,眼神却透出焦灼:
“西门大人!坐就不必了!咱家此来,实是有桩万分火急、塌了天的要紧事,非得跟您关起门来…细细详谈!片刻也迟误不得!”
西门庆见他如此情状,心知必有重大干系,立刻收敛笑容,正色道:
“公公既有要事,里面请!”说罢,亲自引着刘公公,进了他那间陈设奢华、专为密谈所用的内厅。
厚重的门扉甫一合拢,隔绝了外间。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刘公公竟不等西门庆让座,猛地转过身,对着西门庆便是深深一躬,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行了一个极其隆重的大礼!
大官人一愣,心中冷笑看来事情不小,口中故意“哎哟”一声,慌忙抢上几步,双手稳稳托住刘公公的双臂,用力将他搀起,口中连声道:
“刘公公!刘公公!您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何必如此大礼!万万使不得!有事但请吩咐便是!”
刘公公被西门庆搀起,那张老脸哪里还有半分前日在宴席上那副倨傲不屑、拿鼻孔看人的光景?
此刻已是蜡黄里透着灰白,没了一丝血色。
眼眶里竟也汪起两泡浑浊的老泪,顺着笑褶子往下淌:
“西门大人!实不相瞒,今日咱家…咱家是走投无路,没皮没脸,腆着这张老皮囊,来求您救命菩萨来了!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儿啊!
大官人心中已猜到七八分,面上仍作不解:
“公公有事吩咐便是!何言一个‘求’字?令侄是…”
刘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急急道来:
“我那侄儿,在金吾卫里挂了个百户的虚衔,唤作刘勉。这孽障!不知天高地厚,前些日子胆大包天,竟伙同几个泼皮,脑子昏了头,竟敢砍伐了通往皇陵道路附近上几株松柏啊!”
他喘了口粗气,胸口起伏,又捶了两下,才带着哭腔接道:
“如今…如今不知被哪个天杀的揭发到巡按御史何大人手里!那何大人勒令本地提刑所捉拿案犯刘百户归案!”
“如今…如今我那侄子口供画押的那卷宗文书,只怕早已送到您和夏大人那公案头上了!就等着您二位老爷‘票拟’盖印,便要上报定罪
大官人听罢,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哎呀!刘公公,此事干系重大,非同儿戏啊!擅动皇陵草木,这…这往小了说,不过是砍了几棵树,罚些银钱,打顿板子也就罢了。”
“可往大了说,确系十恶不赦的‘大不敬’,乃至‘欺君罔上’!这可是实打实的死罪!脑袋…那是非掉不可的呀!”
这话一说,刘公公脸更白了,可怜巴巴眼泪汪汪的望着大官人。
大官人继续说道:“况且,夏大人是正提刑,掌印官,此事…您该先去求夏大人才是正理。西门庆不过是个副手,恐难…人微言轻,独力难回天啊。”
刘公公一听“夏大人”,更是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西门大人!咱家去过了!昨日便去求了夏大人!咱家…咱家是带了整整三百两纹银去的啊!可…可夏大人他…他…”
刘公公声音哽咽,带着无比的怨愤和无奈,“夏大人他收了银子,却…却跟咱家说,此案通天,是巡按御史何大人亲自督办的要案,他一个小小的提刑官,实在担待不起,不敢徇私!让咱家…另寻门路!西门大人!”
刘公公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这次是抱住了西门庆的腿,那顶巧士冠也歪了,紫绸袍子沾了灰也不顾,只是哀嚎:
“西门大人!咱家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侄儿啊!咱家是个没根儿的腌臜废人,无儿无女,半辈子就指着这点骨血续香火,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般养大!”
“求求您!西门大人!求您看在咱家这点不值钱的老脸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千万千万,网开一面!只要能保住他一条小命,莫说是倾家荡产,就是…就是要咱家这条老命,咱家也绝无二话!呜呜呜……”
大官人心中如同明镜一般:那夏提刑,怕是存了三分记恨这宦官前番的倨傲,又兼七分胆小怕事,年纪越大越惜命,实在不敢轻易得罪那巡按御史何大人,这才把烫手的山芋推了回来。
大官人低垂着眼皮,睥睨着脚下这昔日权势煊赫、昨日宴席上还对着自己呼来喝去,鼻孔朝天,端坐首席的内府太监。
这位掌管着皇宫土木建造、地位仅次于杨戬等大档头的老太监,此刻为了至亲骨肉的性命,竟卑微得如同尘土里的蝼蚁,涕泪横流,死死抱着自己的腿哀哀求告。
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从大官人心底“滋儿”地冒上来——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弄他人命运的权柄滋味,端的是妙不可言!
他脸上却堆起一团和气的笑容,假意用力搀扶,口中道:“哎哟哟,公公!快请起!快请起!地下凉,仔细伤了筋骨!莫急,莫急,天大的事也总有法子可想。”
他顿了顿,拿捏着火候,慢悠悠道:“也是巧了,我正要去提刑所点卯理事。公公且宽宽心,容我先去瞧瞧那案卷上的白纸黑字,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咱们…再作计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