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暖融融的花厅,来到廊下。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几个美妇人不禁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的锦袄貂裘。
潘金莲跺脚娇嗔:“冷飕飕的,爷要带我们看什么宝贝?再冻坏了你的小肉儿可怎么好!”
大官人站在阶前,望着后院方向,笑道:“小油嘴儿,急什么!好饭不怕晚,好景儿更要候着,包管你们看了,眼珠子都舍不得眨!”
他回头朝廊下侍立的心腹小厮平安使了个眼色。
平安会意,如兔子般蹿下台阶,一溜烟直奔后院。
那里早已搭起遮风的芦席棚子,棚下十几桌冬至酒席正吃得热闹,来保、玳安领着众家仆、伙计、帮闲、唱曲儿的粉头们猜拳行令,喧哗震天。
平安冲进去,扯着嗓子喊道:“都停了!停了!大爹要放“起轮”“流星了”!快腾地方!”
众人一听“起轮”“流星了”,顿时炸了锅。
【起轮:旋转飞盘】【流星了:冲天炮】
这些玩意儿花费不菲,几个就要一两银子,寻常难得一见。
怪叫、欢呼、口哨声四起,杯盘狼藉也顾不上了,纷纷撂下筷子,你推我搡,嘻嘻哈哈潮水般往后花园空阔处涌去,个个伸长了脖子,满脸兴奋。
大官人领着众妻妾,也移步到庭院开阔处。
女眷们裹着厚衣裳,依旧觉得寒气侵骨,不由得挤挨在一起。
只听后院方向传来引线嗤嗤燃烧的细微声响。
紧接着——
“砰——訇!!!”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炸起个焦雷!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胆小的李桂姐“哎呀”一声,吓得直往大官人怀里钻。众人惊魂未定,急抬头望去。
只见沉沉夜幕之上,一点赤红的火星猛地蹿起老高,直如流星倒射!
升至极高处,那火星“啪”地一声脆响,陡然炸裂开来!
刹那间,万千点金红银白的星火喷溅四射,仿佛天女倒提了装满碎金屑、银豆子的花篮,猛地向人间倾倒!
虽说那金菊不大,但架不住大官人有钱放的多!
“起轮”“流星”一起放出,幻化作一株枝叶扶疏、通体闪耀的“火树”!
枝桠虬结,流光溢彩,将半个西门府映照得亮如白昼。火星并非直坠,而是拖着细长的、嘶嘶作响的亮尾,如同无数拖着光痕的萤火虫,在夜空中盘旋飞舞,久久不散。
更有预先编排好的“地老鼠”被引燃,只见数道拖着青烟、发出尖啸的“地老鼠”贴着地面乱窜,引得远处观看的仆役们大呼小叫,慌忙躲闪。
这景象,也只有元宵佳节,又称呼女儿节,满街女儿无论富贵平穷都上街赏灯的时候,才偶尔一件。
清河县里也唯有西门大官人这等泼天富贵才舍得在冬至如此靡费!
府里的奴才们,早已不是单纯的看客了。
来保、来旺等这些成家了的伙计,得了大官人允许,早把自家婆娘、孩子甚至爹娘都接进了府里,此刻,他们混在人群最前头,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压也压不住的自豪与得意。
“看看,咱们大爹的手面!瞧瞧!整个清河县,谁家有这气魄?冬至放烟火?嘿!”来保灌了口酒,嗓门洪亮,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仿佛这银子是他掏的。
“可不是!跟着爹,啥稀罕景儿见不着?”来兴搂着自己的媳妇儿,那媳妇儿眼睛瞪得溜圆,只顾着“哎呀”、“天爷”地惊叹。
那些在铺子里当值的掌柜、伙计,连同他们的家小,也被大官人一道请来吃冬至酒,此刻全挤在花棚边缘。
平日里拨算盘、称药材、跑腿送货的手,此刻都指着天上,七嘴八舌:
“乖乖!这火树银花,东京汴梁宫里怕也不过如此吧?”
“徐掌柜,咱们在绸缎铺干了半辈子,可曾想到有这福分,在冬至夜里看这景致?”
“都是托大官人的洪福!咱们这碗饭,吃得值当!”
家眷们更是叽叽喳喳,孩子们尖叫着追逐乱窜的“地老鼠”,女人们则啧啧称奇,互相拉扯着衣袖,唯恐对方漏看了哪一处精彩。
身为西门府的人,此刻只觉得脸上光彩万丈,与有荣焉。
这震天响动、漫天华彩,岂能只囿于西门府的高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