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到一半,身前蓦然落了一片阴影,她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也并没有抬头,就像是从未注意到有人来一样。
直至一滴艳红落在了她面前,准确来说,是滴在了她面前擦得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
从清洗杯盏溢出的些许水液之中,她看到了倒映着的那个人影。
头发乱糟糟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瞥了一眼水光里的人影后就继续洗起了杯盏。
“需要,帮忙,吗?”
一句话被断成了好几截,但她听得出来,此人并非是故意如此,因为他的嗓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砾摩擦,而且他说得很慢,音调也很奇怪,就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一般。
将最后一只玉杯洗净,用干净的布巾一一擦拭干净,她才将一切放下,湿着一双手道:“你受伤了,我先帮你包扎一番。”
这般说着,她轻轻拉过来面前这个小少年的手,一双比她还要小一圈的手是满是泥灰血液混合的污渍,指尖正因主人的不安而瑟缩着。
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这少年身上狼狈,只是像个普通的、滥发好心的姑娘一般要给他包扎。
那少年身上的衣裳极长,耷拉在身前的布料足有一尺,他才迈出去一步就踩在袍角之上,差点整个人都摔在地上。
“小哑巴你怎么又来这里了,都说了不要进膳房,你把地板都踩脏了,程管事看见了要发脾气的。”撞到了少年的人先是一僵,想要道歉,却又在看清了对方模样后飞速改口。
这个穿着东宫里常见的下仆衣裳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在膳房中也没有多少地位,方才她清楚地瞧见这人上前想去帮着一个人烧火,都被嫌弃没本事推开了。
眼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就要将脾气发泄在少年身上,她蓦然回转了身形,因为方才少年被绊得一趔趄时挣脱了她那轻飘飘的束缚,两人现在看起来有些距离。
楚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存在感很弱的人,当然,她也没有自恋到觉得所有人都该一眼看到她。
但在统一穿着的膳房里,她这身石青色的外衫应当很是扎眼才是。
可这人上来就找少年的麻烦,完全没看见她,或者说,没把她放在眼里。
因多年体弱,她的身形其实很单薄,青白绸带束起的腰身异样的细,但当她将那少年护在身后的时候,竟也完全隔绝了那人喷火的视线。
“午时将近,膳房看起来很有余裕,想来是笃定今日午膳送得进太子正殿了。”
她其实并没有威胁的意思,毕竟她一个医女,在顾清修面前说话完全没有分量,只是在秦韵柳足不出户研究宋雪云身上的毒时充作个交流的桥梁罢了。
又或者说,没有人敢左右顾清修的决定,哪怕只是一件衣裳、一顿饭、一杯水。
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其实本意并不在震慑此人,毕竟这样一个小人物,或许根本不曾明白膳房与小厨房争来争去有什么深意,他自己都还未能在这偌大的东宫膳房里有一席之地。
中年男人被她突如其来的话说懵了,可他没有机会开口问询,因为有一名褐衣的男人走了过来。
在看到对方出现的那一刻,中年男人的嘴唇就像是被黏住了一般,除却颤抖外发不出一点声音。
倒是躲在楚袖身后的少年忽地自她侧边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脏兮兮的脸庞上满是笑意,他一字一字地道出了此人的身份:“穆、管、事。”
被他这么叫,穆管事面上也没什么不高兴的神色,反倒是对着楚袖拱手一礼道:“未曾注意到探秋姑娘前来,是成安冒犯了。”
她也适时回礼:“穆管事不必在意,本就是我不请自来,小事一桩罢了。”
“只不过现在有些事绊住了手脚,待会儿便来取走杯盏,还请穆管事寻人看顾一下。”
她神态自若,仿佛并不觉得在如此忙碌的膳房里专门拨一个人出来看顾一柄不会跑不会跳的玉壶和几个玉杯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她不久前才说过,这是太子最喜欢的玉壶,是一柄世无其二的玉壶。
话可以对宋家的小公子说,自然也可以对着膳房的管事说。
名叫穆成安的管事生得不像个在膳房里做事的人,他下颌处续了胡须,统一式样的衣衫妥帖地穿在他身上,不见一丝褶皱。
所以楚袖只用了一眼就确定了,这位穆管事并非是个普通人。
她不曾知晓膳房的三名管事究竟谁高谁低,但她就是莫名觉得,这个如同田舍间教书先生的穆管事,应当是三人之中掌权最多的。
穆成安堪称温顺地应了下来,目送楚袖和那少年离开后,他拦下了那名中年男人,明明言语温和,却让那男人浑身一激灵。
“我似乎说过,不大喜欢有人在膳房里碍手碍脚。”
中年男人眼神慌乱,顷刻之间便要跪倒在地,但他终究没有跪下来。
因为穆成安看了他一眼,带着和善笑容的轻飘飘一眼,中年男人不敢再动,整个人如丧考妣地往膳房外走。
无人注意他,也无人在意他,一如他来时的模样,以后,或许还会更严重些。
而这样重的惩罚,归根结底竟是因为中年男人对一个狼狈的少年发泄了自己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