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无定的身体在汤药的调理下,终于渐渐好转。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勉强坐起,倚靠在床头,不再是昏沉不起的模样。
徐清宴每日都会来探望,但却每次都只坐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圆桌旁。有时只是寒暄几句天气、饮食,有时沉默地坐上一盏茶的功夫,便借口事务繁忙起身告辞。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或是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茶,刻意避开了床榻的方向。
徐清宴暗自庆幸,那日失控的举动他不知晓。为了掩饰那份心虚与悸动,她恪守着比以往更甚的规矩,将距离拉得远远的,仿佛这样就能让心底的不自然被彻底抹去。
她不知道的是,每当她目光游移、低头啜饮的间隙,倚在床头的无定以深邃的目光,无声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看着她刻意疏离的身影,意味不明。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若有若无的隔阂,比初识时的戒备更深沉。
京城的风暴如阴云笼罩在末襄城上空。快马信使几乎隔日便带来新的消息,皇帝的毒伤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太医院束手无策,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徐清宴思虑再三,决定将消息隐晦地透露给无定。
一日午后,她坐在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斟酌着开口:“无定师父,京城……最近不太平。听闻……龙体欠安,已是沉疴难起。”
无定闻言,微微一怔。
萧构吗?他要驾崩了吗?他也老了吗?
萧构,那个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叔叔”,虽然追杀他许多年,但在记忆深处早已模糊不清。
他多年青灯古佛,无数前尘旧事连同那些钟声被埋葬,幼时见过的叔叔的样貌被时光和佛法涤荡得只剩下一个遥远而淡漠的影子。
很多东西都离他有些远了。
“皇帝吗?重病吗?”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姑娘可知他的重病具体是何缘由?”
“据说是……遭人暗算,中了剧毒。”徐清宴避开了“下毒”的尖锐字眼,目光依旧停留在杯沿,“其中详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这种皇家之事也非外人所能尽知。”
她说到次顿了顿,好奇无定如今的看到,终是忍不住试探,道:“无定师父……皇帝被下毒,皇权即将更迭,也不知师父对此事,有何看法?”她猜测他会因那份血脉牵连而触动。
然而,无定的反应却又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只是沉默片刻,眼神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阿弥陀佛,”他轻扬嘴角,低诵一声佛号,声音带着淡然,“贫僧一介布衣,对皇家的尔虞我诈并无特别想法。只是生老病死,本是众生必经之劫数,帝王亦难逃此天道轮回。”
“但是……”他话锋一转,那淡然的语气里终于染上一丝真切的悲悯,“若新帝非贤明之主,若能力不济,恐天下将起动荡。届时,烽烟再起,黎民受苦,才是真正的劫难。”
徐清宴听及此,动作停了一瞬。她明白他的平静并非冷漠,他对那个身为他亲叔叔的皇帝,真的毫无牵念。无爱无恨,比起他,无定更关心的是权力更迭可能带来的生灵涂炭。
无定的这份超然与豁达,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也更加深了她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愧疚。
“师父,若是有一日,我将成为世间生灵涂炭的凶手,师父又将如何?”徐清宴出口问道。
有些想法埋在心里,既让她有力量,也让她痛苦。
“姑娘不会。若是有,也定不会滥杀无辜。”无定闻言扬起嘴角,温柔回道。
“嗯……”徐清宴低头喝茶,掩去了眼底的不自然。
由于无定的身份特殊,他在末襄城,就像一道无形的桥梁,稳固她与邓永年之间那脆弱而现实的“友好”关系。
她为了自己的报复,对无定的利用像一根坚硬无比的刺,在她心底扎得更深了。她利用了他身份的敏感,却在他面前扮演着关心者的角色,这让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无定看她恢复自然,不知她心中翻腾的愧意。
但,他因方才的话题陷入了自己的沉思。比起那个在皇权下挣扎了多年的皇帝叔叔,他更忧心的是远在临安宁远寺的师父和师兄弟们。
京城的剧变难保不会波及到相对平静的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