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少玄闻言笑出了声,连说与她投机,连喜好都一样,“正好给你带的乳酪都是甜的,多吃些,不够就差人同我取;不如我回到西洲之后也让人给你送一些,吃够了算。”
盛情难却,加上萧徽本就喜吃甜,便欣然答应下来。
两个人的友谊借由这几盒糕点开始缔结,论少玄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她的欣赏,又说即使容成青现在同她琴瑟和鸣,自己也要多多留意才是。
萧徽连连给她添茶,听了她这话之后点点头,总归论少玄这话是为她好,大抵是怕她陷太深,失了自己的天地。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可萧徽心里明白自己与容成青不过是临时演戏来蒙混过关挤走郑南仙罢了,虽说确实性格上现在还看不出有哪里不合。
但是,什么琴瑟和鸣?
她又不是真正要和容成青共度一生的人。
她又不是。
宁陵的茶论少玄也喝不惯,说苦。一句话将萧徽的心思带回眼前。
真是小孩子口味,萧徽轻笑一声。
此前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地离开猎场的容成殷此时正在王府中神采飞扬地监工一方水榭的建造。
眼前翠绿环绕,飞瀑名泉和洞天奇景错落有致地镶嵌在这小小的、人造的山峦之中。重重叠叠,瀑湍岩深,林木丛丛围绕,绿色的生机被他搬到了水榭亭台里面。虽比不上真正的自然景观,但也足以称得上一句栩栩如生。并且假的不好么?不腐不坏,全须全尾,即使没有真正的生灵栖息其中也是精细而绝妙的。流水潺潺,水雾生烟,这些东西人都做得到、做得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并非真的就是好的。
在容成殷人生这顶天平上,真假的交界被极其模糊地镌刻在正中央,分不出一点轻重偏颇,天平平静,水榭华美,他居于黑白之间灰色的正中央。
送论少玄出门,萧徽很容易看得出她有些不舍,可能是因为自己和她相谈甚欢,也承诺以后如有闲暇时光多多来信去。没想到这一遭过来多了个可以通信的趣味相投的人,萧徽很开心,要溢出来的那种开心。以至于对于论珠陵看向她的总是躁动不安要挑刺的眼神,萧徽也能忽略不计了,权当是尊老爱幼,不同小孩一般见识。
翌日在宣政殿,几个国度年轻的掌权者围坐敲定四年来新的贸易合约,容成忻也来露了个脸,全程吃着糕点只小声说几句话,看上去精神欠佳,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睡好;但元景思实际上也不担心他——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估计是还有玩心,忘记睡觉了吧——他在大多数这个时候都自然地忘记还有四五年才弱冠的自己也其实是个孩子。
仿佛责任就等于成长,或者成熟。地位的高低实则不直接等同于人本身的成熟,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个道理,夫子只教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和四书五经,元景思不懂也是正常,所以也就不懂自己与容成青之间差的远不止有年龄。
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奢望过元玉容会来,一是她没有身份,只是前朝贵妃而已;二是她也没有理由,她同自己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怎么亲密,同姓带来的皇室血亲到头来也不过貌合神离而已。
元景思不知道他长得像谁,因此也就不知道自己和元玉容是否眉眼间还是气质上有那么一点点相像,让哪怕过路的陌生人也能隐隐怀疑他们之间是否有血脉的联结——他又在胡想了,大抵全是太闲的缘故,随手捏了一块容成忻一直在吃的那种形状的糕点,又甜又干,呛得他好不狼狈。
——果然还是小孩,一点点隐秘的嘲讽占了上风,随即又沉寂下来,因为他看到容成青若有似无地朝容成忻多投向了好几个眼神,容成忻的表情僵了僵,虽然本来也没多高兴,但还是马上把那盘糕点放下来,不喝茶,径自倒了杯水。
元景思想起自己的杯子里装的也是水。
直到最后也没见到元玉容,不知为何,元景思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吊着心。油锅上烹。
他没去想和容成青敲定好的、被容成青狠宰一顿、而自己似乎没法反抗的岁贡和通商条例拿回去了要受父皇的多少责骂。
没办法,几句之后没话可说。打发时间,还是想到姑姑。
姑姑,简单的两个字,音节干脆又仿佛濡着湿气,从齿间流过。亲缘、血脉、异国,时间像条暗河,承载着这些词在她血管深处匆遽地流,血越流越陈,说不好曾经是不是鲜活过。
曾经的日子在夕阳下作古,流泪的时候雨滴一样顺滑地游曳。泪如雨下,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他想,原来可能不是一种比喻。
油尽灯枯。被这个念头惊了一瞬,明明之前早就料到过、甚至默许着的。
这一天的落日时分,元景思的马车渐行渐远地,很快就要出城,远离宁陵,到达他真正的家乡,血脉里的红线越拉越长,在出城的一瞬间断裂。
他有那么一个瞬间后悔,没有真的给她带那柄被随意丢落在珍宝匣里的银珠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