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浮梁,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温软潮湿的味道,还有一股新茶的涩香。
续物茶馆里,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高窗,被细密的竹帘筛成一道道流淌的金线,慵懒地铺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石地面上。
檀香的袅袅青烟中,还有一些日光则跳跃到了原木茶席上,映得那一套套出自续物山房的盖碗温润如水——这些盖碗都是青花瓷,薄胎透亮,画片精致。
比如那鱼藻纹,或灵动有趣,或古拙大气,再如花卉纹,皮球花活泼,牡丹花富贵,梅花高洁,菊花雅致。
还有山水纹,仕女纹,寿福纹。。。。。。
众多画片再配上各式各样的盖碗形状——元宝盖碗、马蹄盖碗、福袋盖碗、铃铛盖碗等,简直美不胜收,让人爱不释手。
堂中贵客满座,人声微沸,却并不喧闹,室内新茶的清冽、檀香的沉静,另有一种无声的、屏息凝神的期待——所有人的目光却如被磁石吸引,悉数投向临窗那方素净的茶席之上。
茶席后,莫惊春端坐如莲。一身素净的鹅黄春衫,衬得她脖颈修长如瓷。乌发松松挽起,只簪一枚极细的银簪,形似小小的锔钉。
此时她微微垂首,神情专注而宁静,周遭的纷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但细细一看,便会发现她的目光落在面前一套缠枝莲盖碗上,神情是超乎年龄的沉静与虔诚,仿佛手中不是茶器,而是需要顶礼的圣物。
莫名的,人声逐渐消失,最终满堂寂然,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几声悠长的蝉鸣,试图穿透这凝重的茶境,却只徒劳地做了背景音。
今日,莫惊春是这场品鉴会的茶博士。
她面朝客人而坐,面前的茶席上一方青瓷蓄水茶台,茶台之上最显眼的自然就是那套缠枝莲盖碗,其余是一只白瓷公道和三只同花色的青花瓷压手品茗杯。
左手边自内而外依次放着茶枕、茶针、茶则和一包包装精巧的茶叶;右手边由近至远则是茶巾、建水和碳炉,此时碳炉上的小铜壶正发出咕咕咕的水开的声音。
在座之人没人见过这种架势,不由自主都撑着身子伸长脖子看。
莫惊春微微一笑,稳稳提起小铜壶。
纤白的手指因做瓷而未染甲,故而更似新剥的嫩笋。壶嘴微倾,一道清亮滚烫的水流便如银蛇般,精准地落在盖碗的碗盖上。
水汽瞬间蒸腾,氤氲开一片白雾,模糊了她沉静的眉眼。
“什么声儿?!”
不知从何时开始,滚水下的碗盖开始上下跳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滚水伴着叮叮当当的声音,涤荡着瓷胎深处每一丝可能的尘气,青花瓷的温润在热水激发下,仿佛有了呼吸。
水满杯盏,莫惊春按住碗盖以盏底为圆心倾斜三十度开始旋转,让沸水浸润过内壁的每一寸,如同为一件秘藏的珍宝虔诚地沐浴。她动作流畅,左右各三周后将温杯之水倾倒于一旁的同花纹青花瓷水盂中。
轻轻放下碗盖,发出清越的“叮咚”一声,宣告第一步的完成。那杯,此刻已被赋予了生命的热度,在光线下泛出温润如玉的光泽。
“温杯。”
莫惊春声音不高,清泠如玉石相击,却奇异地穿透了人们的惊呼和细语,停留在每个人耳中。
水倾去,残余的热意烘烤着碗壁。
莫惊春拿起那小包茶叶,茶纸是专门做的,封口处有他们续物山房的标记。
用小巧的铜茶剪剪开茶包,将茶叶倒入专门打造的纯银茶则。在茶包开启的刹那,一股极其霸道又无比清雅的异香骤然爆发,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扩散到茶馆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一撮色泽乌润的岩茶。
左手持茶则,右手持茶针,将茶叶小心的投入尚有余温的盖碗内。
莫惊春双手捧起盖碗,置于耳畔,手腕以一种极其玄妙的韵律,开始轻轻摇动。
盖碗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干燥的茶叶在密闭的瓷胎内壁碰撞、跳跃,发出细碎悦耳的沙沙声。
这些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精灵在窃窃私语,又似初春冰裂于溪涧。每一次轻摇,那干茶的香气便似被唤醒一分,透过盖碗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那是一股清冽高扬的茶香,混合着山野岩骨的气息,在这不急不缓的摇动中,丝丝缕缕的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引得前排的茶客不由自主地深深吸气。
——以瓷器的微温,唤醒沉睡的茶魂。
“干摇茶香。”莫惊春解释,动作不停。
摇动稍歇,莫惊春稳稳地将盖碗放回茶席中央,碗盖置于一边。执起铜壶,沸水再次注入,这一次,水流极稳,茶叶被沸水激得上下翻滚。水与茶相遇的瞬间,细密的白色泡沫浮起,堆积在碗盖边缘。
莫惊春拿起碗盖,微微倾斜,手腕微转,沿茶碗边缘轻盈环绕,最后极其轻巧地一刮、一撇,就将浮沫悄然滑走。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凝滞。那些浮沫被精准地聚拢、刮离,落入茶台上,瞬间消融。
碗中茶汤,祛除浮华,顿时澄澈如初秋的溪流,再无一丝浊气,独留本真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