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荀衡慢慢踱上来,
众人只知他被荀衡骗得团团转,但他胡卿言不是傻子。
之所以对他信任,是因他二人早有交情。
乾成初年,靳王在就藩折京途中,把这个荀衡从落榜名单中捞出来,便已在京
中有了些名气,而他胡卿言此时只是一名京中“散将”,且因洛城的关系,郁郁不得志,常在酒楼流连。彼时尤五娘的揽月楼在京中气象极广,常于楼间隔坐喝一壶独酒,看看京城百态。
一日雨夜,尤五娘于阶中送客。
身旁一人出,却只背阶而立,尤无娘男装送客,一时无送无迎,眼波微转,背对着他们,只轻昂一下脖颈,将一缕头发抿紧在发冠里。
胡卿言垂首一笑,和那人对了一眼。
他骑马出楼,雨急,肩已洇,一车撩开车帘,邀他同坐。
看清了原来是刚才阶上那人,胡卿言看他形貌,半猜道:“京中盛传荀衡世家大族子弟,被这个青楼当家所迷,兴许恰恰相反。”
荀衡提唇浅笑,“我也看出来了。”
尤五娘手面宽,应答随时,眼界又极广,加之又随过地方要员,照常理,为走仕途是要避嫌,但荀衡却像是不在意,依旧不避来往。他胡卿言也是从洛城到京都,背着一些往事,便觉此人之所以不容于世家,或真于一般的世家大族的公子,有别样不同。水木之战是乾成二年开拔,乾成三年邢昭派去北境,就在这一年里,他胡卿言成喷油鼎沸之势,倒显得荀衡趋炎附势,从靳王这艘船急跳入了他胡卿言这里。
荀衡拾级而上镇定自若,阶陛中的汉白玉龙浮雕已半碎,他微撩袍底,四周一顾,似是在寻什么,
“这是在瞧什么呢?”
胡卿言仿若知他所想,手指抚过鼻骨,像家常问询:
“老旧戏码一般有油锅、长枪和刀斧阵——荀相要哪一出,江湖戏的角我这里没有,兵倒有几个,我让他们提刀扮上,荀相要不再退回去,重走一遍。”
荀衡闻言一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悬在腰间:
“此皆待说客之道,我今日非以说客身份前来。”
胡卿言把着刀,身体微倾:
“哊,荀相要说以友人身份而来,同榻抵足而眠云云,就俗套了。”
荀衡微愕,但机变只一瞬——
“贵人。”
胡卿言耳根微动。
“我对你心中一直有愧,再遇你,不知以何身份相见……”
荀衡垂目脚下玉阶,雪落掌中,悬在腰间的手五指微微一捻:
“但听胡帅如此说,刹那间便解开此间迷思,不管怎么说,官场上,提携之恩莫可忘怀——我仍旧是胡帅的贵人。”
“就论脸皮上的风云,根基厚实,且变化莫测,你倒还真是为官做宰的料子。”
胡卿言也不怒:
“这么想来,你当初向陛下谏言另设督军督府,举荐我提领,便也是计,是一招‘顺水推舟’,不过,‘荀相’迷魂阵间来去无形,居然还能对我有愧……实属不易了。”
、
荀衡伫步阶前:
“我已同王爷说了,事了之后,便不再做官。”
“呵……这是要‘身藏身与名啊’。”
胡卿言略晃了下身子,左右一瞧,笑了起来,
“你现在离我十步,不再做官你做什么呢?”
“只此一问,便知你终非王爷对手。同样的话我在王爷面前说过,他便明白我意,没有深问——辞官之后,我回乡间教书,还你情谊,赎我该赎之罪。”
胡卿言胸间一阵跳荡,按着刀的手一叠,刀刃在石台上吃了力,发出轻微的呲声:
“我如今还没死呢,一个个瞧我都像冢中枯骨,恨不得提前给我写好祭文,你这个说客做得倒像个吊客。”
殿前的风一时有些浩荡,碎雪显得有些稠密:
“哦,不对,你这个贵人做得像个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