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剧痛的太阳穴,手背上那道因重击硬物而留下的,未曾好好处理的长长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毕现。
守在外间打盹的阿福闻声,赶紧起身,然后熟练地悄声进来,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宁神香。
淡淡的,带着苦味的气息在室内缓缓弥漫开,却似乎压不住那无形的痛苦。
自除夕宫宴归来,主子便常常如此。常在半夜扯开帐子,枯坐到天明,或是沉默地灌下一盏又一盏冷酒。翌日上朝前,需耗费许久沐浴熏香,方能勉强压下满身酒气。连续一两月这般煎熬,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他惯常含笑温润的面容,眼下已染上淡淡的青痕,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戾气,整个人都瘦削了一圈。
阿福不知具体缘由,亦不敢深问。但他约略能猜到一二,必与那日宫宴后,主子独自在雪地里站了半夜有关。只是,往者不可谏。
不如就活在当下。
但是又谈何容易。
那些旧事,如跗骨之蛆,岂是轻易能揭过的?
从江南乡野到京城科场,一路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却又卷入尚书府小姐的丑闻若非章明理那病秧子自己做出丑事,栽赃陷害,还烧毁了主子寄回江南的信笺,主子又怎会
江氏那日跪地哭求的模样,字字句句如刀剜心,“尧儿!想想你母亲我!你寒窗苦读十几载,几经生死,得罪了多少权贵才走到今日?下过大狱,差点连命都丢了。你辞官回乡,尚书府会如何?你得罪过的那些人会如何?难道真要回那乡下做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村夫?你一无所有地回去,温棠那孩子就能跟着你过安稳日子了?不会再有人欺辱嘲笑?娘不要脸面了,可你不能啊!你还有前程,你还能爬起来”
“把香点上!”章尧猛地抬手按住抽痛的额角,声音里压抑着浓重的烦躁。他撑着站起身,身形竟微微晃了一下。阿福急忙上前欲扶,却被一把挥开。
阿福默默退下。室内最后一盏烛火也被熄灭,彻底陷入浓稠的黑暗。只有一点暗红,在腕间微微泛着幽光,那是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缠绕在腕上,年深日久——
春日的清晨,草叶上凝着晶莹的露珠,晨风带着沁人的凉意,官衙内一片肃静,只闻步履轻响与低语。
“大人,江道已于昨日启程,返回江南。”一名属官恭敬地禀报着近日的监察动向,他们重点监察的,便是那商贾及其所有往来人员,官员,商贩。一个不漏。
待属官禀报完毕退下,秦恭搁下笔,合上手中刚刚批阅好的卷宗,搁在案头。
属官刚退下不久,门外便有衙役通传,有人来找。
衙役带着章大人进门。
秦恭坐在案后,抬起眼的时候,值房的门被推开,前面章尧一身绯红官袍,对着他行礼,“秦大人。”
他抬手行礼间,宽大的官袍袖口微微下滑,一截褪了色的红绳,悄然滑落腕间。
傅九一直在门外廊下候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见章尧从值房内出来,神色平静如常。傅九上前拱手行礼,章尧颔首回礼。
傅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才又回到值房门前站定。里面静悄悄的,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秦恭低沉的声音,“傅九,进来。”
傅九应声推门而入。抬头快速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心中估摸了一下时辰。照理说,以往这个时辰,大爷手头的公务远未处理完,极少中途传唤,但他不敢怠慢,依言进去。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傅九先是愣了愣。
大爷并未立刻吩咐,而是沉默地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目光沉沉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权衡什么。案头那盏早已凉透的茶,一口未动。
过了好一会儿,大爷才对着他吩咐下去,吩咐他出去把上回来过府里,称是大奶奶江南旧邻的那对马氏母子带过来。
第49章他那性情,我岂不知?多哄两句就成,……
秦府的人寻上门时,马大娘正揪着儿子马聪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训斥。
“你个混账东西,喝了点酒儿,就管不住你那张嘴,什么有的没的都敢往外头说,那是咱娘俩的恩人,供你进京念书,给你吃穿住行,让你在这天子脚下长了见识。你倒好,转头就把人家的过往当闲磕唠?你脖子上的脑袋是待着腻歪了?这京城你还想不想待了?不想待,趁早跟我滚回乡下刨地去!”
马大娘真是怒了,手下力道自然没个轻重,马聪那耳朵眼见着就愈发红了,快要被拧下来了。
他昨夜在酒楼喝得酩酊大醉,此刻虽被亲娘揪着耳朵吼,人却还是懵的,脸上脖颈一片赤红,酒气熏天,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娘疼我,我做什么了”
“您这又是闹哪出?大清早的”
“大清早?”马大娘气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儿子脸上,“日头都晒屁股了。那秦大爷是什么人物?你编排他媳妇儿?你是嫌命太长,还是觉得这京城忒大,装不下你这尊惹祸精了?”
“咚咚咚!”
就在这时,沉重的拍门声骤然响起。
敲得马大娘心头猛地一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倒是马聪,迷迷糊糊,踉跄着去开了门。门一开,几个身着劲装,腰挎佩刀的官差面无表情地杵在门外,为首一人扫过马聪那副宿醉未消,眼神飘忽的狼狈相,似乎是对那股酒气颇为厌恶。
“随我等往府衙走一趟。”
马大娘心知肚明,定是儿子在酒楼胡吣的混账话传到了秦大爷耳朵里。她狠狠剜了马聪一眼,硬着头皮扯着腿脚发软的儿子跟了上去。一路上,马聪的酒彻底醒了,只剩满心惶恐,眼神一个劲儿地往他娘身上瞟。
府衙,肃杀之气弥漫。
马大娘一进门,就下意识地把瑟瑟缩缩的儿子往身后藏,自己强撑着上前一步,深深福了一礼。她心里念着秦大奶奶的恩情,说话便格外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