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即便知道自己和铸钱监乃至整个柳州都被摆上了旧党的棋盘,秦如傅却也有一丝难言的快意,更何况谢闻此时只身入局……思绪至此,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谢闻身后还跟着一人。
“曹佐林?”秦如傅难掩惊讶,说:“你怎会在此?”
曹佐林拱手行礼道:“知州大人,我是随经略使一道来向您借兵的。”
“借兵?”
谢闻右手背于身后,拳头紧攥,试图以此平衡左肩传来的剧痛,他面不改色地对秦如傅道:“秦知州,我们总不能在你的州衙门口相谈吧?”
秦如傅回过神,很快引谢、曹二人和曹佐林的数个亲兵入了州衙,道:“厅内设了宴,为经略使接风洗尘。”
此时已近亥时,早已过了晚膳的时辰,谢闻和曹佐林入城前便以干粮填了肚,于是他道:“秦知州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说到这里,谢闻回身扫了一眼跟在秦如傅身后的通判等人,说:“柳州兵马都监可在?”
“此人今夜不在此。”秦如傅微微欠首道。
见他话无下句,谢闻微微拧眉,露出一丝不耐道:“唤他过来同席。”
秦如傅道:“连日雨,不巧昨日有一处山崩阻了路,李都监率众开壅山路去了。”
众人行至廊下,此处灯照如昼,秦如傅见他眉头紧蹙,面色还透着一丝苍白,斟酌道:“谢经略使不如……今夜在官驿里休息一晚,我书信传李都监速回……”
谢闻打断他道:“深夜叨扰诸位,但我乃经略安抚使,官家特令我便宜从事,若兵马都监在此,点兵更快些罢。”
听他所言,竟是要亲去兵马营。秦如傅和身旁通判相视一眼,后者提袍上前谨慎道:“谢经略使这是准备事后再呈报枢密院吗?”
谢闻停下脚步,嘴角微微扬起,声音却比雨夜还要寒凉几分:“调用区区几百厢军,即便是事后呈报又有何妨?”
这便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秦如傅不知他缘何要调兵,原以为他是来查铸钱监一案,看样子他却似乎并不想在此地逗留,难道铸钱监一事,京中并未透露给谢闻?他一路心中如鼓,众人进入厅堂用过膳后,谢闻目视通判等人道:“诸位若无事,便退下吧,我有些话要同知州大人单独相谈。”
秦如傅稍松口气,若谢闻有事同他商榷,说明铸钱监一事到底还是绊住了他,于是令通判等人离开,却见谢闻也轻轻颔首,示意曹佐林离开,曹佐林拱手退下。
随着屋内动静渐歇,谢闻起身,负手看了一会儿那挂在厅堂里的匾额,上书的“明镜高悬”四个字苍劲有力,说:“颇有风骨,不知是哪位大家所提?”
秦如傅稍稍低头道:“大人谬赞,这字是小人所写。”
“倒让我想起《百喻经》里宝箧镜喻的故事,你可知?”
秦如傅仍未抬起头,道:“大人请说。”
“一人为躲避债主,彻夜奔逃,偶然间发现了一个宝箱。此箱内覆一镜,这人贪恋宝物,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箱盖,这时,镜中出现了他的身影,你猜此人如何?”
“他打碎了镜子,随后盗走宝物。”秦如傅坦然道。
谢闻转过身,摇了摇头,说:“他误以为箱中之人便是箱子的主人,诚惶诚恐地道歉,随后丢弃箱内珍宝逃走了。”
秦如傅抬起头,疑道:“怎会有人将镜中的自己认作旁人?”
“却说众生心者,犹如明镜,即便明镜无垢,心有垢,则法身不现故。此人不愿偿债,因此遁逃,自然看不清自己的本真。”
秦如傅稍稍思忖,随后道:“何为债,何为逃,也许此人是被迫背上了债,若不逃走更会被夺去性命,即便是看见了宝箱,也不相信自己能够得此大幸拥有这些宝物,这才弃如敝履。”
“你说得对。”谢闻目视着秦如傅,眼眸深邃若渊谷,说:“假若此人身边有一人出言提醒他,他便能发现那是镜中的自己。”
“大人说笑了,那就会为了宝物两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了。”
谢闻听见此话,并不意外,反而摇头笑道:“非也。若那人不出言提醒,自然而然便能得了那箱宝物,他有心相救,才会开口。”
这一番话令秦如傅一时哑然。
此时窗外雨声如更漏,秦如傅感觉这更漏声像是在锤击自己的胸膛。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有顷刻,也许有半晌,秦如傅轻叹口气道,“大人,我先前并不解官家为何如此重用于你,而旧党诸人又为何视你若虎狼。你只身一人来到柳州,令我放下戒备,又同我在内堂说了这样一番话。如今我只想问问您,为什么突然要调用厢军?”
“梧州有难,恐怕你我说话间,已经死伤无数了。”谢闻一字一句道。
谢闻不知,他的话正巧言中了此刻百里之外观棠的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