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沅没有说话,一双眸子望着她。
如一潭清水,沉静无波。
叶莺复又抱了上去,心下惶惑不安。
徐夫子授课时喜欢天南海北胡扯,她大抵也听说过一些,譬如当年先帝临危授命,遍寻朝中只二人敢与何氏抗衡,又譬如崔相带领未被收买的群臣宫门外跪谏一夜使太后不得不还政。
叶莺当年听的时候也曾唏嘘,只有这般直臣、忠臣才谓栋梁。
那时她还是小市民心态,唏嘘过后,觉得徐夫子还是听多了“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言论,咸吃萝卜淡操心,朝代更迭与我何干,该吃吃该喝喝。
却到底没亲眼见过御史触柱血溅大殿,两千禁卫与何氏五千亲兵对峙的慑人场面。
无法想象。
所以空洞。
眼下却好像一瞬间打通了五脏六腑般,连经脉都在震颤。
这个力挽将顷大厦的人,是崔沅的祖父。
他的祖父、父亲乃至他,三代人事一主,以致危及性命。
这个主是她的生父……
所幸他并非软弱无用之君,不白负这些人的追随。
即便如此,一句“有没有怨过”含在嘴边,叶莺还是不敢问。
怎么偏是她的生父……
崔沅轻拍她的背,柔声哄着,“别哭。”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传之久远,此之谓不朽。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信不当以彼易此也。”②
总有一些事,是必须要做的,不能计较得失。
“无论祖父还是父亲,在明知结局后,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亦无悔。”
叶莺闷声应着。
剩下无言,湖水倒映出两个人相拥的影子,直到树荫西移,清脆鸟鸣从头顶传来,崔沅抬眼,看见了水对岸伫立的两道人影。
既已被撞见,他松开叶莺,擦去她脸上半干泪痕,带她穿过石桥,来到皇帝与崔相面前。
崔相目光落在两人交握手上,嘴角抽抽,看眼皇帝,欲言又止。
崔沅只淡然。
叶莺目光触及皇帝已染霜色的鬓发,蠕动双唇,虽知道当年的事亦有苦衷,到底还叫不出那声“父亲”,只默默行了晚辈礼。
皇帝再次细细打量她,目光滚过她柔润脸庞,笔直脊背,最终落在那与自己相似的鼻唇下巴上,喟叹一声。
“他们将你养得很好,比宫里的孩子还要好。”
“如今太后已年老,我想接你回宫,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弥补从前遗憾,让你今后生活无忧,你可愿意?”
叶莺留意到皇帝的措辞间,用的是“我”而非“朕”。
他今日穿着淡黄大袖襕袍衫,腰间玉带,头戴皂纱折上巾,比之自隋以来便为帝王色的赭黄袍色少了分威严,多了分文人儒气。
叶莺垂下头,抿了抿唇角,轻“嗯”了一声。
皇帝脸上紧张期盼终于淡去,如释重负地笑了。
“好,好,好……”
目送皇帝车驾离去,崔相终于有机会询问崔沅,皱眉沉声:“刚才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
崔沅平静地道,“我与公主,两心相知,两情相许。”
“你!”崔相愕然,竟没想到他这般淡然坚决地说了出来。
书房里,崔沅起身,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