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公绰悄悄捋了捋胡子。官员出任调迁都会经由吏部,他身为吏部尚书,对官员调动最为清楚。从去岁至今,可从来没有什么姓孙的商贾出任官职。冯家话说得漂亮,钱收得痛快,事情似乎办得并不利落。
“后因买官不成,该孙姓商贾要求冯家退还银钱,冯家不应,以其身家性命相威胁。冯氏畏惧冯家权势,只能忍气吞声。”
郑公绰稍稍抬头,这个孙氏他闻所未闻,究竟是冯家收了钱却不办事,还是冯妃的枕边风吹不进圣人耳中呢。
他目光扫向薛光庭,青色的衣袍,从八品的官身。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来上常朝的只有五品上官员。薛光庭还是因言官的特殊身份破例参朝,至于冯家,渔阳伯空有爵位没有官职,连参朝的资格都没有。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还是有冲劲儿些。郑公绰微微一笑,收回目光,却正瞧见最前面的乔相正在看薛光庭。他在心里琢磨一番乔相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边的笑意更浓,看来有好戏看了。
“去岁十月二十八日,渔阳伯之子在汇春楼饮酒,见民女吕氏貌美,命人暗中跟随,在无人处强行捆绑至府上。吕氏女家中仅有一眼盲老妇,母女相依为命。吕女失踪后,其母四处找寻。曾有目击人告知她吕女去向,吕母去冯府讨要女儿,反被殴打驱赶出府。据臣所知,吕女曾与今岁二月逃离冯府,却在逃离第二日被发现溺亡在礼河中。”
在大殿边角候着的徐阿盛听出端倪,去岁十月,冯贤义还在服妻丧。
虽然妻丧三年也没几个人能真的服满,但是半年之数还是多少要服满的。就算再心急的,也会装上三个月的样子。在朝为官,声名礼数都是被攻讦的借口,不管私下如何,大家表面功夫总是要做足。
冯贤义元妻去世不足一月,他就敢大张旗鼓地饮酒、当街强抢民女,就这冯家还想给冯贤义谋个穿红穿紫的官做,真是痴人说梦。
“今岁正月……”
朝中终于有了些骚动,若是几样罪行也就罢了,这冯家被抓着的把柄也太多了些,一桩桩一件件没完没了。
太常卿高邺觉出不对,他皱起眉头。薛光庭这个没经过待选就直接被圣人任命官职的异类,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突然去为京兆府巡烽子时高邺就觉怪异,现在一想,原是借巡烽之名去京畿调查冯家。
高邺心中有些许庆幸,要说薛光庭此举没有圣人授意他是不信的。一个地方来的贡生,对京城一无所知,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靠自己就把宠妃母家的旧事差得一清二楚?还好他在流官制一事上及时向圣人靠拢,不然说不定今日被弹劾的也有他高家一份。
“好了。”高高在上的圣人终于开口。
他叫停了薛光庭滔滔不绝地控诉,沉吟了许久,才说:“叫大理寺……叫刑部负责冯家一案,务必彻查清楚。”
刑部尚书并侍郎连忙接旨。
“可还有事奏?”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地问。
今日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御史台有几名言官手里捏着几份弹劾京中官员收礼太过的奏章,此时也不好再提,早朝就这样草草散场。
薛光庭收起手中的奏本,整理了下因伏跪而有些堆叠褶皱的常服,迈步向殿外走去。
散朝的官员各自结伴,无人与薛光庭同行。他走在熙熙攘攘的红紫中,像破开水面的利箭,在人流中走出一条空荡的路。
大理寺少卿于纬迈出殿门,站在殿前高阶上遥遥望着薛光庭笔挺的背影。
圣人本要让大理寺主审此案,临了却改了主意。案子交给刑部,圣人的心思难猜,也不难猜,只看这位新科进士是只弹劾冯家,还是真的悍不畏死。
只是如此,怕是要吃些苦头了。于纬轻轻摇头,年轻人,可惜了。
“于少卿,还是年轻人有冲劲儿啊,看着他们才感觉到我真是老了。”郑公绰站到于纬身旁,眼睛盯着那一抹越走越远的青色身影,笑着说道。
于纬撇了郑尚书一眼,半真半假地恭维:“郑公举止言谈中气十足,风采更胜往昔,且治事之能愈发娴熟精妙,寻常壮年也难及郑公万分之一。”
郑公绰呵呵笑,笑过后长叹一口气:“到底是没有年轻人的胆气了。”
他放眼望去,明晃晃的太阳高悬的琉璃瓦上,唯一的青色行走在各藏心事的眼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