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库房内光线渐亮。
案上堆积的药材已分门别类,归置整齐,几只青瓷药罐并排,内盛三日份配好分装的药材包。
尉迟墨雪合拢登记册,手指拂过册页边缘。他抬起眼,落在宋其琛略显苍白的侧脸上。
宋其琛正垂着头,仔细地将案上最后一点散落的药末扫向一张干净的桑皮纸。
“配好了?”尉迟墨雪发问,他取过一块素净棉布,开始擦拭紫檀木匣上沾着的细微药末灰尘,“你真没有半点想法?需要我去另外抓个师弟来吗?”
宋其琛扫药末的动作顿住,他抬起头,看向库房门口那扇沉重的乌木小门,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几经挣扎,终是不想假手他人,指尖捻紧了桑皮纸的边缘,将那包药末妥帖收好,摇摇头,道:“不,还是我来吧。”
言毕,他取走其中一只青瓷药罐,径直转身,推开那扇连通丹房的侧门,走了进去。
巨大的黄铜丹炉占据中央,炉膛内炭火熊熊。四周墙壁是一排排乌木药柜,靠墙摆放着各式煎煮器具。
宋其琛对这里并不陌生,他走向角落一处专设的煎药区域。那里摆了一只红泥小炉,炉膛内,银霜炭烧得正旺。旁边摆放着他熟悉的器具,一只敦厚的紫砂铫子,还有细密的铜丝滤网,是他先前从山下带来的。
他提起炉上温着的铜壶,将滚烫的山泉水注入紫砂铫,仔细冲洗一遍。随即解开药材包系绳,将其中老山参片、九制黄精、阿胶块、肉桂段、干姜片、炮附子粉末及一节忍冬藤段,悉数倾入铫中。
接着,他再将山泉水注进铫中,水注至七分满,水面微漾,药材沉浮其上。
宋其琛小心地将紫砂铫端上红泥小炉,炉火舔舐上铫底。他调整了一下炭火的位置,令火力更为集中稳定。盖上铫盖,只留一道极细的缝隙,让药气得以缓缓逸出。
他在炉边的矮凳上坐下,靛青的袍子委顿在地,沾染了丹房地面的些许炭灰,他却全然不在意。
确认火候稳定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边角磨损的小册子,摊在膝上翻阅起来。册子纸张泛黄,是他常年随身携带的手抄摘录与心得。
每隔一小会儿,他便会抬头,查看缝隙逸出的药气是否平稳均匀。凡确认无误,目光又落回书页。
宋其琛并不急躁,寻了一柄半旧的蒲草扇,扇风不急不缓,力道均匀,只将火势稳稳控制在文火慢煨的状态。含章姐姐脾胃虚弱,受不得猛火急煎的药力,需得文火细熬,药力才能温和释放,不伤根本。尤其今日这剂,他特意加重了九制黄精的分量,又添了少许忍冬藤调和温燥。黄精性缓,更需时间,才能将滋养肺肾的甘润之性彻底熬煮出来。
时间流逝,尉迟墨雪倚着门槛,未发一言,片刻后,他将一只光洁的白瓷药盏放在宋其琛脚边,随即离开。
铫内咕嘟声变得细密、均匀,似珠玉落盘。
宋其琛知道火候到了,合上膝头的册子,指尖在磨损的书脊上一按,将其妥帖收回袖中。他伸出手,用一块厚实的粗布垫着,移开药铫,揭开顶盖,以铜丝仔细滤去药渣,灌入白瓷盏中。
滤尽药汁,他迅速清洗了铫子和滤网。拿起雪白细布,仔细擦拭白瓷盏的碗沿和盏身,抹去脏污。
待一切事毕,他这才用袖子胡乱抹去额间汗水和鼻尖落下的灰痕,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丹房的光线柔和,炉火余温烘着他微微发红的脸颊,额前几缕墨发贴在额角处。他垂下眼眸,瞧着那药盏,温润的眉眼舒展开来,化作春风似的笑靥。
宋其琛端着白瓷盏走出闷热的煎药室,刚行至丹房门口,却见尉迟墨雪正站在廊下,背对着他擦拭剑匣,面朝院中几株在寒雾间瑟缩的藤蔓,青灰的道袍在风中拂动,身影孤峭。
“阿雪哥哥。”宋其琛脚步顿住,轻唤了一声。
尉迟墨雪没有回头,声音隔着雾气传来,听不出情绪:“好了?”
“是。”宋其琛应道,指尖捻紧袖口,“药局这边,库房似还需整理归置。送药事小,让观中道童跑一趟吧。含章姐姐身份贵重,我不便贸然打扰。”
尉迟墨雪动作未停,眼睫抬起,目光在宋其琛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随你。”他淡淡道,将剑匣放回原位,转过身去,不再看宋其琛,“听松居在东侧竹林深处,观中道童此时多在斋堂大殿洒扫,一时未必得空。”
宋其琛脸上微烫,心知借口拙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低声道:“那我、我去托人来送。”
廊下清寒,他站在药局小院,茫然四顾。
那圆脸坤道等人仍在忙碌,他张了张嘴,想叫住道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目光不由自主飘向东侧竹林。
浓雾翻滚,只能观见竹林尽头,深翠轮廓摇曳模糊。
宋其琛垂下眼,走到院角分装草药的童女身边,声音放轻,道:“烦劳小道长,将这几罐温养汤药送去东侧竹林深处听松居。就说是药局配好送来,不必提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