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还没到生地龙的时候,连朝裹着被子在炕上写字,写几个字,就呵一回手。寒风吹着她瘦窕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屋外头廊下有人轻轻叩了两回,听声音是常泰,“姑娘,万岁爷传您过去。”
她入东暖阁时,皇帝正在御案后看书,直到她请安蹲福,皇帝的目光才缓缓从书页间移出,他并没有叫起,只是长久地、复杂地凝望她,末了轻声说,“进了新墨,来试试。”
连朝道“是”,起身在皇帝身旁添水磨墨。松烟墨黑沉沉的,化在砚台上亮泽如漆,几乎能照彻人的身形。皇帝放下书,择了支称手的笔,用新墨在玉版笺上写了四个字——风月长天。
赵有良领着茶水上的来换新茶,连朝不经意看了一眼,发觉都是生面孔,双巧是再也不会来了。
赵有良呵腰回说,“万岁爷,容德夫妇从慈宁宫给老主子请安来,正在外头等候觐见。”
皇帝搁下笔,语气平静,“传。”
连朝便放下墨锭,低首退避到一边。
容德领着夫人向皇帝叩首,皇帝回以两句道贺,便挪到炕上去坐了。容德只敢在下首侍立,皇帝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说,“领容夫人去西边稍歇。”
连朝便走到容夫人身边,行蹲安后,朝外比了比。容夫人也朝她颔首,向皇帝行礼告退,却行退出了东暖阁。
一直过了西暖阁的门,容夫人不敢再入内,福保便使人挪了把椅子,放在窗下,请容夫人安坐。
容夫人趁着天光,才能好好地看看她。一向刚强的人,也不免眼含泪花,口中道,“托赖二位主子下恩,配以良家。今日入宫来叩谢圣恩……别日殊远,故人安好么?”
第48章寅时八刻很喜欢。
连朝笑着,紧紧握着她的手,却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她说,“安好,都好。冬气寒凉,还望夫人轸念添衣。阖宫都盼着第一场雪,希望是场瑞雪。”
福保在旁边站了站,便会意地领人出去了。双巧这才滚下泪来,语意哽咽,“不成想还能再见着你!我有好多话说,进宫来一路上我都在想,见着你得和你说什么好。我也不能带东西,咱们四个,好了一场……末了,末了……”
连朝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她,“走出去了,岂不是更好。咱们四个,如今都有体面的去处。园子里有园子里的好,宫里有宫里的好,外头也有外头的好。竟不想成婚这样快——你从宫里出去,仿佛还像昨天一样。方才在那边见你,容大人成婚后,恩升一等侍卫,等往后朝廷行走,前程不必说。过得好,就好了。”
双巧轻轻“嗳”了一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从袖口抽出绢子来,擦了擦眼角。心中再三踌躇,还是如往常一般的声音,“我不敢指望什么远大前程。家里平安和乐,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强了。那些说书的,说什么救父救母,说得热闹,听过耳,消遣一回。家宅平安,最为重要。若是有什么病灾的,到了秋冬天,难捱得很,我真是心疼。你以往说的,竟成了真的!只怕更不好的,还有呢。”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连朝只是听着,双巧定定地看着她,察觉到掌心里她的手发凉,紧紧地贴着,与她渥一渥,反倒笑了,“都是我,妇人之见,杞人忧天。姑娘轻轻说一句,我就稀里糊涂地想了这么多。姑娘可别见怪。”
连朝妥贴地笑,那笑意总不能到心里去似的,虚虚地浮在表面,倒显得眼角眉梢生冷,她几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声音,渺茫至极,“夫人的话,也提点我许多。从前没想明白的事,心里的挂碍、牵障,夫人寥寥几句,就把我点明白了。是我要多谢夫人。”
门外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宫女前来奉茶。容夫人匆匆把帕子收回袖口,换上如常一般恭谨的神色,接过茶,道声“多谢”,而后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些琐碎的闲话。
东暖阁说了一刻钟的话,福保便来催请了。连朝引着容夫人,过东边去。她回到皇帝身边,见容德夫妇再度向皇帝叩首。皇帝说,“去吧。”
原先盘在头上的辫子,变成已婚女子常梳的小把子头。簪戴有致,双喜字绒花、点翠的一丈青,银鎏金葡萄松鼠头花,累丝的松鼠,站在葡萄藤上,灵动得倒像是真的。连朝在低眉的刹那,轻而珍重地看着她,似乎总想好好地记住她,记得更深一点,却也知道不过是徒劳。
随着帘幔徐徐垂下,他夫妇二人已经走远了。
皇帝望着窗外,散淡地说,“怕是过几日就要下雪。”
她站在一旁,取起之前的墨锭,续一砚新开的墨,“万岁爷喜欢下雪吗?”
皇帝不答反笑,“你这话是失规矩的。”
她也跟着笑。寥落地笑,像是早晨天将明未明时候的疏星。
皇帝还是回答她的问题,“雪里探梅,道旁逢友,是心向往之的妙事。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是可望却不可及的目前。”
墨色深浓,溶溶地在砚台上化开。黑灰色衬着旁边的镂雕,有种光华内蕴的美。化墨时力道不当,很容易刮蹭砚台,从指尖蜿蜒而上,直至心头,她笑得发酸,“万岁爷博闻强识,奴才不懂得这个。”
皇帝低下头,没有继续和她说话。只是提起笔来,缓而稳地写字。笔墨逶迤之中,香炉残烟袅袅,人也像砚台里的墨,在北风中一圈圈消磨。
她最终决定去找小翠。
晌午的时候,天空中只能看见一轮轮日晕,慈宁花园里多栽高树,落了满地的叶子。
她进去时,小翠正盯着张千打捞临溪亭前池塘上的飞叶,转身见她神色凝重,便已知道个大概,只拉着她的手,“姐姐难得来一回,我想得不得了。外头风冷,咱们进屋喝口茶吧。”
连朝说,“不好打搅她们屋子里歇觉,咱们去咸若馆。”
神佛面前,连朝拉着她,往周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便站在正对门口的地方说话。她道,“张千这几日都在这打捞树叶吗?”
小翠也很纳闷,“咱们这儿规矩松散,往年也没见他这么上心。也许是这几日起大风,落叶淹在池塘,谙达嬷嬷们看不过意,把他骂了吧。”
连朝略一思忖,便别开话头,只问,“上回我问你的事,你如今也是一样的想法吗?”
小翠苦笑,仰起头,毫不避讳地看见了垂眼的菩萨,“姐姐,我一上午什么也没做,无非是香没了,进些香,供果来了,就换上——你在时也是这样。在家时讷讷对我说,青春真短,我却觉得它太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在这里,看着张千捞树叶么?”
连朝望着她的身影,似乎总算下了决定,“我如今有个法子,”
小翠灼灼地看着她,“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