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有过,无可申辩,请即就汤镬。”
书呆子。
景初艰难抬头,看着这个书呆子被人投入沸腾的大鼎,气质却依然清正,如同一泓清泉,泉底映着破碎的月亮。只见哀伤,不见怨愤。
景初却陡然升起无限怨气来。
狗皇帝为什么滥杀无辜啊!既然猜忌景家,冲她来就好了啊!何必虐杀一个愚忠的书呆子!
朝野谁不知道,这书呆子感念李惟记挂老臣,追封他父亲的恩德,一直清介忠直,以君为父啊!
还有这个书呆子!不过一个小小的校书郎,无亲无靠,其父不过一个追封的太傅,早没什么遗泽了!他还以为他的进言能改变什么吗?只怕是读书读傻了!
前世的滔天怨愤翻涌而来,景初的身形压抑不住地微微颤抖。
却突然有一道温润的声音,如清泉潺潺,竟然平抑了景初躁动怨恨的心绪:“宪台多虑了,沈晦并不觉得为难。”
“因为沈晦认为,宪台和各位同僚说得不对。无需附和,自然没什么好为难的。”
景初终于转过身来,看向声音的来处。
早上对此人有气,没有好生打量。如今看去,此人身形颀长,如新竹破土,挺拔清癯。腰间没有印绶,只系着一枚样式古朴的双鱼佩。
景初目光上移,又见到了那张脸。那张脸与印象中十年后的沈晦终于缓缓重合,只不过略显稚嫩。
他肤色偏白,带着些书斋里浸润出的文气。五官端正,眉目清朗,眼神清澈明亮。他的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却略显单薄。
此人生得很好看。
美中不足的是,此人身着浅绿圆领襕袍,昭示着他七品芝麻官的身份。
当他面对一位服紫大员拱手时,身上的清贵气,不免被那御史大夫卢延年的权贵气压了一头。
景初有些不悦。
御史大夫觉得受到忤逆,也不悦地沉了脸。
却听这书呆子丝毫不觉氛围僵硬,接着说道:“论功封侯,岂因男女有异?《周礼》云:‘王功曰勋,国功曰功,民功曰庸。’封侯之制,首重其功。长定侯两度救驾于危难,挽狂澜于既倒,此乃社稷之功,非寻常军功可比。”
“古有妇好率军伐夷,功载史册;前朝亦有平阳昭公主开府建牙,佐高祖定鼎。封侯之典,论功行赏,岂因男女而分轩轾?若因女子之身而掩其不世之功,岂非寒了天下忠勇将士之心?此非圣天子待功臣之道也。此议更非我等读了圣贤书的人所当言。”
“诸公背后议论他人,更是有悖圣贤教诲,非君子所为。”
景初嘴角抽抽,颇觉无力。
跟政治人物讨论君不君子?
迂腐。
卢延年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立即有人替他冲锋陷阵:“沈清晏!你不要东拉西扯了!我等是以人臣之身议论国家大事,你这分明是在偷换概念!”
“并未东拉西扯,只是就事论事。”沈晦一如既往的温和,”至于诸公所言‘武人难驯,于国无用’论,更是以偏概全。”
“长定侯统兵有方,军纪严明。两次救驾,保境安民,真国家柱石也,岂能谓之‘于国无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若无忠勇善战之将帅统御三军,震慑四方,纵有满朝读书人,又何以守土安民?文治武功,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贬损为国流血的将士,非但不能彰显文臣风骨,反而显得诸公心胸狭隘,不识大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