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诘问虽夹带着十足的激愤,一说出口,李朔方却只感到徒劳的疲倦。
说这些原本就没用,也没必要,她想。
就跟杨缓所学的武功招式,跟他所精研的机关术一样,他习惯了去计算,去推算每一招半式的精确度,去考究每一个机关齿轮的卡合与转速,不仅要算,还要算得精准,力求寸寸分毫都可控。或许正因为切割掉了足够多的情感,才会更擅长理性的推算,总之,这种习惯已经变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她明明知道,却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地相信自己能改变些什么呢?
是因为方才的事情让她被愤恨冲昏了头,还是她单纯地迷信着自己改变他人的能力呢?可她不能幻想当所有人的救世主,无论是试图改变杨缓,还是挽回被他推向死亡的张照。
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己终于彻底冷却下来。无可遏制的愤怒,还有方才心里燃烧跳动着的希望,好像被埋上一抔冷雪似的,一并熄灭了。
但杨缓并没有立刻察觉到她的失望,似乎觉得话还没有说完,他又垂下头悻悻道:“若不借机挑开太玄派与官府、百姓、附属门派的嫌隙,那就只能动武。到那时,死的人只会更多。”
说这话时他略带一丝犹疑,既像是在劝慰李朔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李朔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正想说即便如此,你无权决定用他们几条性命去换更多人的命。路不止一条,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但她终究没说出口。她忽然明白,世道本来如此,再怎么努力,也很难为所有人求个公道。大多数没能力反抗的普通人,往往还没反应过来就已成了棋盘上被碾碎的棋子。执子的人只会想着怎样让全局利益最大化,为了守住棋局,牺牲几枚棋当然在所不惜。他们所谓的“服从大局”,到底是对,还是错?
小舟在寒江中摇摆,这一会功夫又起了雾,李朔方还没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感觉到雾气慢慢涨满了眼睛,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半晌,杨缓开口安慰她:“那下次,我再想想更好的办法,把伤害降到最低。”
但这显然不是李朔方想要的答案,她无奈地笑了笑。
“我小时候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很固执地想拯救天下百姓,把所有人从苦难里拉出来。直到他最后死了,死得很惨,连全尸都没有留,也没有后悔他的想法。”杨缓想了想,又道。
他方才也已经想了很久。李朔方不出一点声息,看起来异常的寒冷、沉默,于是他也收敛了声息,把自己放到这种寒冷和沉默里,试图去共情她此刻的动摇。
“他就是那位教我武功的先生。”他沉吟片刻,“有一次我问他,我名字里的‘缓’是不是祝我一生顺遂平和的意思。先生却很严肃地告诉我不是,‘缓’即是‘纾’,我的字叫子纾,人行于世总要为他人纾困解难,不止是练武,更要对那些受苦的人负责。”
“我当时很不解,他已经过得朝不保夕,世人过得如何,危难不危难,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为天下纾困解难’这种誓言对他意味着什么,值得让他为此付出生命。以前不明白,过了很久也没完全明白。”
“为了心里的道义,即使无解也要求解,你的理想和他很像。可是我做不成那样的人,我……我最多只能给张照留下那个信物。晋州道上的规矩,持有出云楼信物者,不能杀。”
“我知道上回没救到桓璀你生气了,是的,以往我从没有想过去救人。可这次我也想试试按你说的,做些什么来弥补过失。张照只要及时拿出信物就不会死,不过,我没办法救所有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话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决心。
“抱歉。”
雾从河面爬上来,李朔方隔着一层氤氲望去,杨缓还是那么板板正正地坐着,直到韶秀的眉眼沾上了细密的水珠,连同整副神情一起被压得沉甸甸。她终于知道他给出那枚骰子的用意,心里涌起了一丝离奇而隐晦的错觉,仿佛隔在他们中间的雾墙被冲淡了一点。
或许对于现在的杨缓来说,她已经无法要求更多。
她问道:“那你这次为什么要这样做?”
“嗯,说不好……可能是你和先生有一点像,可能是,不想让你讨厌我。”声音很轻很轻。
李朔方怔了怔,她松开扶着船舷的手,转过头去看他,白茫茫的雾像水一样逐渐上涨,直到打湿她在这一瞬间的所有心绪,让它们通通氤开,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
晋州城,街头。
天色刚亮,行人尚且寥落,只有偶尔一辆牛车碾过街头,伴着街头酒旗和檐铃时不时被风刮起声响,断断续续飘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