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琪琪格最熟练的领域还是关于吃和顺崽的一切。
“皇上!饿!”
“点心!甜甜的!”
“皇上困了吗?琪琪格不吵!”
“外面,冷!皇上加衣服!”
这些充满关切和依赖的简单话语,她用越来越流畅的汉语说出来,如同一股温暖的溪流,滋润着顺崽那颗时不时被枯燥政务和责任压得紧绷的小心脏。
他开始习惯在翻看那些头疼的、关于曹县工程的加急奏报时,旁边有个安静陪着、偶尔递块糕点的琪琪格。
就在宫中这对小儿女进行着温馨“语言交换”时,曹县前线,刘藻、硕塞和小皇帝那份画着古怪“三角挑坝”草图的密旨,已经摆在了临时河工值房的粗木桌上。
工棚里,气氛严肃。
油灯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几个关键人物的脸:刘藻依旧憔悴,但眼神专注锐利;硕塞甲胄未卸,带着赶路的尘土;两个本地最富经验、皮肤黢黑双手粗粝的老河工;以及两个工部派来的河道主事。
“皇上此谕……此法……”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河工,指着那简陋图样上的三角尖角,眉头紧锁,“束水挑坝?束逼水流?想法是好的,但水流急成那样,普通的挑坝根本立不住!除非……用巨石!”
“巨石?”工部主事立刻摇头,“此地无山,哪里来的大石头?运?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人力物力!”这无疑是痴人说梦。
“那怎么办?皇上圣意不可违……”另一个主事忧心忡忡。
“闭嘴!”硕塞年轻气盛,最烦这种“圣意不可违”的迂腐腔调,他啪的一掌拍在桌上,“皇上是叫我们来办事,不是叫我们来怕事的!圣意是要想法子解决问题!你们就给本贝勒想,用现在能有的东西,怎么在急水里造出个能稳住阵脚的‘三角尖’。”
刘藻没理会争执,他死死盯着图纸上顺崽用朱砂画出代表基座的部分,又想起了硕塞之前指挥兵卒砍柳树编筐装碎石作底的法子,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拼接成型。
“贝子爷!有法子!”刘藻猛地抬起头,眼睛在油灯下熠熠生辉,连日来的疲惫似乎被一种狂热的兴奋取代,“大石头没有,但我们有一样东西是前朝水闸拆下来的,有那些……厚实沉手的旧石闸门,还有些条石,我们可以……用柳条编网,加厚,编成大筐。”
“像您之前想的那样,把这些拆下来的条石、大块残闸,像砌墙一样,用柳条网子一层一层榫卯相扣式地绑结实了!做成一个巨大的、有鼻子有棱角的石头‘粽子’,再沉到那急流处打基础,先稳住一点,然后在这个大石头粽子上,再垒土绑草席做后面的坝身。”
榫卯结构!这个灵感,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阴霾,不是用柳筐完全包裹零散石头那样容易散,而是用韧性极强的柳条捆绑固定住那些巨大的石构件,使它们相互嵌合、牢牢咬住,形成一个坚实的骨架,再用土和草席在外围加固,逐步增大。
刘藻越想越觉得可行,立刻在地上用石块和枯枝摆出了简易模型向众人解释:“你们看!这样,上下两块大条石,这里砍个凹槽……”他比划着榫卯接口,“再用柳条拧成粗绳,穿过预留的洞眼或者捆住凹槽处,勒紧,打死结,层层叠上,造一个……一个水下的大墩子,前面还能做出尖角!”
两个老河工围着地上的模型,浑浊的眼睛越来越亮,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们这辈子都是在河上摔打,深知材料有限时的艰难。此法听起来繁琐,但绝对比傻等巨石或者硬冲上去打散桩要靠谱,柳条的韧性,加上旧闸石的沉重和形状可利用,简直是天赐之合!
“妙!”一个老河工忍不住拍大腿,“刘大人!这……这法子说不定真能成!”
“材料现成,就是费点功夫!”另一个老河工也激动道。
硕塞虽然没太听懂那些榫卯结构的细节,但他听明白了核心:用现有材料,造个巨大的、绑得极其结实的石头骨架沉底,这正合他“实干”的胃口。
“好!”硕塞猛地站起,“那就干!刘大人,你指挥那俩老头琢磨怎么捆石头,标营的兵,都听你调遣搬石头!再不够人手,本贝勒亲自去押解一队富户家丁来做苦役,缺树条?周围几十里能砍的柳树,本贝勒给你打包票,三日内,老子就要看见那‘大石头粽子’下水!”
军令如山,整个曹县工地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
士兵们在刘藻和河工的指挥下,疯狂地砍伐柳树、剥离柳条、浸泡增韧。被查封的前河道官员府邸和仓库里的旧石料、残闸石被源源不断运到河边。
工地上搭起了巨大的木架,老河工们如同制作精密工艺品一般,用粗如儿臂的柳条绳,按照石头形状,小心翼翼地切割、捆绑,将巨大的石构件“榫卯相连”,一块块往上叠加、固定。
这前所未见的“水利工程现场手作”吸引了无数目光。
民夫们看着那些沉重的石头在柳条的捆绑下稳稳地聚拢在一起,*如同有了生命般朝着水流方向“长出”尖锐的棱角,都啧啧称奇。一种混杂着希望和劳苦的干劲,在这个冬日冰冷浑浊的黄河岸边,悄然凝聚。所有人都憋着一股气,想要见证这“榫卯石笼束水墩”的奇迹能否挡住狂涛,而这一切,都源于紫禁城深宫里那个爱吃爱玩、灵感忽至的小皇帝。
此时的小皇帝顺崽,正享受着他与琪琪格“语言学习”的红利。他面前摊开一张地图,琪琪格坐在旁边,手里捏着一块半化的奶油酥,大眼睛看着顺崽在地图上比划。顺崽这次没有照搬脑海画面,而是努力用他能说出的、琪琪格或许能懂的话描述:
“琪琪格你看!地图上,曹县……在山东。”他指着位置,“黄河……在这里扭了个圈,水特别凶,我们的人……在做一个大东西,用很多……很多石头。”
他伸出双手画了个大圆,“用粗粗的……树枝,”他指着亭柱上的藤蔓,捆在一起,前面是尖尖的,他做出鱼嘴巴的样子。“推水!推远点!”
琪琪格努力消化着这些词汇和动作。她指着地图上曹县标记点旁代表河道的蓝线:“这里……扭?水……呼啦啦凶?”她模仿大水的响声。
“对对对!呼啦啦凶!”顺崽猛点头,“所以我们做……大东西,挡!”
琪琪格皱着小眉头思索,忽然蹦出几个字:“……石头……尖尖……捆……打结?”她比划着打结的动作。
顺崽惊喜万分:“没错!打结,捆得很结实很结实。”他没想到琪琪格竟然理解了“捆”和“打结”这个关键概念,这简直是他教学史上的巨大成功。
琪琪格受到鼓励,小脸放光,指着地上的地图,声音清脆又认真地总结她理解到的:“凶水,怕……石头尖尖……打……打很多结!”
这充满童趣、逻辑跳跃却又无比传神的总结,让一旁的木苔都忍不住莞尔。木苔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轻走到他们身后,看着这对凑在一起的小脑袋瓜——一个正在笨拙地教导,一个正在如饥似渴地学习。
木苔的目光看向窗外远方阴沉的天空,曹县的消息还未传来,刘藻和硕塞是否真的理解了顺崽那份极其简陋草图的精髓?他们此刻……是否正靠着这点笨拙却闪耀着智慧光芒,在那激流险滩中,创造出名为“希望”的堡垒?
她又看向静怡斋的方向,苏麻刚刚悄悄来报,说孟古青今天破天荒地主动翻看了一本记载金创止血偏方的旧书,还指着其中一味药草问王太医宫里药园有没有种……虽然问完后又别别扭扭地扭过头去假装不在意,但那一丝主动的涟漪,在木苔看来,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