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宇间褪去了许多孩童的稚气,多了几分沉静与专注,案上摊开着工部加急呈报的京城各处炭薪储备与消耗的奏折,数字触目惊心。
他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稳的笃笃声,眉头微蹙,薄唇紧抿。
“皇额娘,”顺崽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已无孩童的奶音,却依旧能听出忧心,“内城炭价飞涨三成不止,五城兵马司报,东城、南城贫户聚居之地,已有数起老弱因无钱购炭、冻毙家中的惨事。仅靠削减宫用份例,杯水车薪。”
他抬眼看向坐在一旁的木苔,眼神清澈而坚定,“开源节流,节流有限,当务之急,是开源,是寻得价廉耐烧的替代之物。”
木苔放下手中关于直隶、山东大雪封路、运炭受阻的奏报,眼中带着赞许和凝重:“皇儿所言极是,户部已尽力调拨官炭平抑,然天寒地冻,道路难行,远水难解近渴,这开源……谈何容易。”她看着儿子日渐沉稳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不少,连带她也不怎么叫顺崽的小名了。
顺崽的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指尖划过那冰冷的数字,脑海中那个庞大的“图书馆”飞速运转起来。
取暖……替代燃料……煤炭……煤球……蜂窝煤?这个词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他猛地坐直身体,眼中精光一闪。
“皇额娘!”顺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但语气依旧沉稳,“儿臣思得一法,或可解燃眉之急。此物名曰‘蜂窝煤’。”他不再用“朕看到”,而是“儿臣思得”,强调这是自己的思考成果,显然是比以前要有成算。
他条理清晰地阐述:“此物以寻常碎煤末为主料,辅以洁净黄土,加水调和如泥,以特制铁模压制成饼状,中空多孔,形似蜂巢。其妙处在于:一者,碎煤末价贱,各处煤场堆积如山,弃之如敝履;二者,黄土易得,成本几近于无;三者,中空多孔,引火易,燃烧透,火力稳而持久,远胜散煤,更比寻常木炭耐烧数倍!若得此法,京城贫户取暖之困,或可缓解!”
木苔越听眼睛越亮,对啊,她怎么忘记蜂窝煤了,而且蜂窝煤所需要的材料唾手可得,工艺上听起来也非难事,再加上高效耐烧,简直是对百姓一大利。
“好!皇儿此法甚妙,深谙变废为宝、因地制宜之理,”木苔毫不吝啬地给予夸夸。“事不宜迟,即刻试制。”
顺崽颔首:“儿臣决定亲往内务府匠作坊督造模具,指点试制,此物虽原理简单,然煤土配比、压制力道、孔洞排布,皆关乎成败,需亲临把控。”他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已初具帝王威仪。
木苔欣然应允:“好!我与你同往。”
就在母子二人准备动身之际,一个小太监神色仓惶地奔入,扑倒在地:“启禀皇上,太后,景阳宫西暖阁……琪琪格格她……她……”
顺崽心头一紧,但面上依旧保持镇定,沉声问道:“琪琪格怎么了?说清楚!”
“格格……格格不慎跌入一处……一处密道暗口之中!”太监声音发颤。
“密道?!”木苔和顺崽同时色变,当初追查花匠事虽然已经过去已久,但却在顺崽和木苔心理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今出现的密道很有可能有关系。
谁都没想到琪琪格在景阳宫西暖阁玩耍时,发现了墙角一块地砖异常松动,她好奇心起,找来小刀撬动,竟揭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她仗着胆子大,又想着顺崽平日教导的“遇事需探明究竟”,便举着小烛台钻了进去,不料内里湿滑陡峭,一脚踏空,顺着斜坡滑落,幸而下方堆积着陈年废弃的棉絮软垫,除惊吓外,只蹭破点皮。
顺崽和木苔赶到景阳宫时,琪琪格已被宫女救出,裹着厚厚的锦被,小脸煞白,泪痕未干,看到顺崽,委屈地扁着嘴,强忍着没哭出声,只是小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顺崽快步上前,并未像幼时那般急切拥抱,而是先仔细打量她周身,确认无大碍后,才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带着兄长的沉稳:“莫怕,没事了。可曾伤到哪里?”他随即转向那洞口,眼神锐利如鹰隼,“乌日图带人下去,仔细探查,注意安全。”
乌日图领命,带两名侍卫持火把下洞,片刻后返回,面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块沾满污泥、但质地坚韧的黑色布片。
“主子,皇上,下面空间不大,似废弃储藏之所,堆满朽木烂絮,但这布……”他呈上布片,“织法细密坚韧,墨色浸染极深,非民间所有,倒像是……前明东厂番役惯用的‘夜行靠’(夜行衣)料子,且地道深处有坍塌堵塞痕迹,但近旁泥土有新鲜翻动迹象,似近期有人活动。”
前明东厂、密道?!木苔与顺崽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寒意,联想到之前药圃的诡异香薰和王二的出逃……看来他们终于摸到一些头绪了。
“母后,”顺崽转向木苔,声音沉稳,“此密道事关重大,恐非孤立。儿臣以为,当立即封锁此口,着宗人府暗卫会同内务府营造司,彻查景阳宫及毗邻宫室地基,掘地三尺,也要弄清此道来龙去脉、通向何方,宫中安防,亦需即刻加强!”他思路清晰,安排果断。
木苔点头:“睿亲王总领此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琪琪格看着顺崽沉着冷静地处理突发状况,指挥若定,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取代,她吸了吸鼻子,小声说:“皇上……我没事……就是……就是下面好黑……”
顺崽这才完全转向她,眼神柔和下来:“下次不可如此莽撞,探秘需谨慎,安全第一吗,记住了?”虽是责备,语气却带着关切。
琪琪格用力点头:“记住了!”
密道之事暂告段落,但寒冬的威胁迫在眉睫,顺崽看向窗外飘飞的雪花,想起奏折上那些冻毙的贫民,眼神再次变得坚定。“母后,密道之事全权由睿亲王叔处置,蜂窝煤试制,刻不容缓,儿臣这就去匠作坊。”
内务府匠作坊内,炉火熊熊,热浪扑面。
顺崽褪去厚重外袍,只着利落的箭袖常服,更显身姿挺拔。
他站在炉火旁,火光映着他沉静专注的侧脸。
铁匠师傅按照他的口述图纸,正挥汗如雨地打造模具——一个厚实的铸铁圆筒,底部均匀焊接十二根筷子粗细的熟铁棍。
“铁棍需淬火,增加硬度和耐磨。”顺崽在一旁观察,适时提出建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煤末需碾至极细,过筛,剔除杂质。黄土亦需过细筛,取纯净细土。”他亲自抓起一把碾好的煤末和黄土,在掌心捻了捻,感受颗粒度,“嗯,尚可。按七分煤末,三分黄土,比例需准。”他指挥着匠人准确称量。
泥和水的过程,他亦在一旁监督,要求反复揉搓,直至均匀湿润,能捏成团而不散。
匠人们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模具制成。
顺崽亲自上前,将湿煤泥填入模具,示意匠人用木槌大力捶打压实。
他则在一旁,用手感受着模具的震动,判断着压实的程度。“力道需足,但不可过猛导致变形。”他冷静地指导。
模具倒扣,一个圆整、布满十二个均匀圆孔的黑色煤饼,带着湿气,稳稳落在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