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背靠着小卖部粗糙的土墙,稳住心神,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跳动。
她调动起全部的专业储备和对产品的熟悉,尽量清晰有条理地一一作答。她强调了核桃产自村后海拔八百米以上的老核桃林,描述了肖和制作竹盒的过程和那份沉静的匠心,也坦诚目前核桃仁加工仍以村民各家分散手工为主。她迅速将精心拍摄的高清竹盒照片和设计草图,甚至一小片竹青样品的照片发了过去。
屏幕那头沉默了片刻。云昭屏住呼吸,仿佛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陈哲的消息再次弹出:“理念和竹盒的工艺感确实很打动我们。这样,云小姐,方便先寄几份样品过来吗?包含完整的竹盒包装和里面的核桃仁。如果样品通过内部评估,我们可以先下一个小试订单,50盒左右,测试市场反馈。但前提是,”
他的文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样品核桃仁的品质必须完全达到我提出的要求。这是合作的基础。后续批量,必须保证品控稳定如一。”
巨大的希望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云昭淹没。50盒!一个真正的、来自高端渠道的订单!这不仅仅意味着销售额,更是一个打开局面的宝贵契机。然而,紧随希望而来的,是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核桃仁的品质。
张大爷那张写满“祖宗传下的法子”的固执脸庞,村民们剥核桃时那五花八门、全凭经验的手法,簸箕里那些碎屑、苦衣、大小不一的核桃仁像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在她脑中轮番闪现。那座名为传统的铜墙铁壁,此刻成了横亘在希望之门前的天堑。
她捏紧了手机,屏幕边缘硌着掌心。机会的光芒如此耀眼,而脚下的路,却布满了顽固的荆棘。
暮色四合,炊烟在土屋上空袅袅升起。张大爷家的院子里,弥漫着柴火和饭菜的气息。
张大爷正坐在低矮的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肖和在院角的水槽边清洗篾刀,水流哗哗,冲走竹屑和泥土。
云昭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大步走了进去,脚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大爷,肖和。”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暮色和哗哗的水声。
张大爷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肖和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沉默地看着她。
云昭没有铺垫,直接掏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院子里显得有些刺眼。她点开与陈哲的聊天记录,将手机屏幕递到两人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苏城,栖山居,一家很高级的民宿。”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手指点着屏幕上陈哲的头像和那些关键信息,“他们看中了我们的竹盒,特别是肖和做的那个徽章。人家说很有山里的意思,很特别。”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大爷瞬间亮了一瞬又迅速恢复浑浊的眼睛,然后转向肖和沉静的脸,“他们愿意试试。先要样品,样品通过了,就下订单,50盒!”
“五十盒?”张大爷的声音拔高了,旱烟袋从嘴边拿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巨大数字冲击的亮光。这亮光仅仅持续了一瞬。
云昭的手指迅速下滑,点开陈哲那几行关于核桃仁品质的用加粗或特殊符号强调的要求:“但是人家要的是真正的好东西,里面的核桃仁,必须,”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念出那些冰冷而精确的字眼,“大小均匀不能碎,不能有苦衣,颜色要新鲜,一颗坏仁都不能有。人家说了,达不到这个,东西再好也白搭。”
她念完,院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几声归巢的鸟鸣。
张大爷脸上的那点光亮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般的阴沉和更深的顽固。他猛地磕了磕烟袋锅,发出“梆梆”的闷响,像是敲打着什么无法接受的东西。
“放屁!”他粗嘎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大小均匀?核桃是地里长的,不是车床车出来的!苦衣咋了,没苦衣那还叫山核桃?碎点就不是核桃仁了?城里人就是吃饱了撑的,穷讲究!祖宗八辈儿都是这么剥的,俺们弄不来,也伺候不起!”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云昭的手机屏幕上。
“大爷!”云昭的声音也提高了,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机会就在眼前,就在这手机上!人家不是挑剔,是要好东西!好东西才能卖出好价钱。只要大家稍微多花点心思,按人家的要求来,这五十盒就能成,以后可能还有五百盒。大家都能多挣钱,您就不想试试,不想让咱们山里的好东西被外面的人认吗?”
她的话像石头砸进深潭。张大爷喘着粗气,脸涨得酱紫,嘴唇哆嗦着,烟袋杆指向云昭,想骂什么,却一时哽住。
云昭的目光越过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张大爷,直接投向一直沉默的肖和。
暮色中,他的身影像一尊沉静的雕塑。她眼中所有的急切,都毫无保留地倾注过去。
“肖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到了,你做的盒子,人家认,人家觉得好。可盒子里的东西,得配得上你的手艺,得对得起人家给的价钱,帮帮我,也帮帮大家,行不行?咱们试试,试试看能不能弄出人家要的那种核桃仁?”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大爷粗重的喘息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肖和的身上。
肖和的目光从云昭写满恳求的脸上移开,缓缓垂下。他走到旁边堆放杂物的角落,弯腰翻找了一下。张大爷和云昭都疑惑地看着他。
片刻,他直起身,手里拿着两样东西,一颗刚从地上捡起的、带着坚硬外壳的核桃,还有正是前几天他默默放在云昭手边的那把刃口更薄更精巧的核桃夹。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院子中央那张磨得发亮的石桌旁。他拿起那颗核桃,没有用惯常的石头或锤子,而是精准地卡进了那把核桃夹特制的凹槽里。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
核桃壳应声而开,裂成两半,露出里面几乎完好无损、带着淡褐色薄衣的核桃仁。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
紧接着,肖和伸出两根手指,小心而稳定地探入核桃壳内。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粝,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精准。他捏住核桃仁边缘那层薄而苦的褐色外衣,轻轻一捻,再一撕。
那层苦衣,竟被完整地剥离了下来!
一颗饱满完整,不带一丝碎屑和苦衣残留的核桃仁,静静地躺在了他粗糙的掌心。在昏沉的暮色里,它像一颗小小的温润的玉石,散发着山野赋予的最纯粹的油脂光泽。
做完这一切,肖和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爷爷震惊得忘了抽烟的脸,最后,落在了云昭同样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眼中。
他的眼神深邃依旧,像两口古井,但此刻,那平静的水面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而坚定地涌动。
他摊开手掌,那颗完美剥离的核桃仁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枚无声却重若千钧的答案。
院墙外,归鸟的翅膀掠过最后一抹晚霞,发出扑棱棱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