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初秋的时候,杭州老家来信,安安再度有喜。
安安自回家修养,病情已经稳定,然而她再想念慎予,也不愿意再来上海与他会合。而此时,慎予在医学院的学习进入第六个年头,安安的预产期正巧赶在他明年毕业关口。
于是安安仍居杭州家中,一来养胎方便,二来瑀舟有家人照顾。只待慎予学成还家后,夫妻再团聚。
这个秋天,惜予家也有件大新闻——宁宜上小学了。
学校就在王遗时通勤路上,正好方便他接送。
但惜予并未因此轻松多少,平宜彼时一岁多,刚走利索就想飞,跟个不用抽的永动陀螺一样,惜予和张婶合力都拉不住她。
这一日睡了午觉起来,拽着泰迪熊玩偶的一只脚,精力满满地开始巡视“领地”(客厅)。先摸摸沙发,爬上去滑下来,来回几遍后觉得无聊,举目环顾,视线锁定在了客厅角落的三角钢琴上。
平宜走到琴凳边,撇开小熊,手脚并用爬了上去,伸出肉嘟嘟的手掌,一把拍在了洁白的琴键上。
“咣”一声巨响,惜予从厨房跑出来。平宜发现了钢琴的乐趣,还在不停地拍打琴键,一顿嘁里哐啷,正开心呢,突然之间全身倏地腾空,离钢琴越来越远。
惜予把她抱在怀里,平宜指着钢琴“咿呀”,不甘地扭动着身体。惜予灵机一动,伸手弹了一下,钢琴发出一声低沉纯净的“哆”,怀里的扭动慢慢停止了。一扭头,平宜正好奇地盯着自己。
惜予索性抱着她坐上琴凳,弹了一段杜布西的《小象摇篮曲》,没想平宜安静地坐着怀里听完了。
“小猫咪,”惜予问,“你难道喜欢音乐?”
她又拿来一张黑胶唱片放到唱片机上,思科里亚宾的圆舞曲袅袅婷婷,平宜竟然跟着节奏拍起了小手。又换了几首,屡试不灵。
这时张婶回了家来,抱着一捆新弹好的棉花被,惜予兴高采烈地抱着平宜和她分享这一发现。张婶也开心,“那可太好了!往后平平再闹,咱们就放歌给她听。”
谁都不知道这招能管用多久,但已经顾不上了。哪怕能让平宜安静一会儿,都是值得烧高香的好事。饶是育儿经验丰富的张婶也感慨:“这哪是小猫咪,小老虎还差不多。”
“小猫咪”是惜予对平宜的爱称,她刚出生时又瘦又小,活像只粉红的初生小猫崽。满月以后才脱胎换骨,一日比一日白皙,骨骼逐渐结实,哭声宏亮得像吹小号一样。大家齐齐感慨当初看走眼,原来竟是只小老虎。
“小猫咪,”张婶笑着摇摇头,“大点就不愿被这么叫啦。”
惜予颠颠平宜。“喔,那可要趁现在多叫会!小猫咪,你说是不是呀?”
“太太叫得多了,宁宁又要吃醋啦。”
“是呀,”惜予看了眼摆钟,“都快三点了,今天先生有个会,我得去接宁宁。”
“太太你只管去好了。”张婶抱过平宜。
惜予进房换了身浅紫色中袖旗袍,外罩一件米黄色镂空针织衫,正好应付九月中微燥又易凉的天气。又在梳妆镜前抹了些口红,张婶把平宜放在床上,拿起梳子替惜予理了理齐肩黑发。
下楼的时候正巧遇到张勇姆妈张太太。虽然“香水案”时闹过别扭,但张勇和宁宜在教会小学分到一个班级,两家的联系难免多了起来,从前那些龃龉也就放它过去了。
张太太见到惜予,极其热情停下来等她。惜予走到她身边,她挎过惜予。
“今天出月测成绩哎。”
“是吗?”惜予回答她。
张太太颇为讶异,“你难道不管宁宜功课吗?连这都不晓得。要我讲,你可要多费点心,她毕竟早了一年进学堂呀。不盯得牢些,要是跟不上怎么办?”
惜予说:“功课她爸爸在管。”
“喔唷,那真是杀鸡用牛刀!”
张太太旋即笑道:“怪不得咱们公寓的太太们都说你好福气。不用伺候公婆,就算生了两个丫头,但先生把你们娘仨当个宝啊。不像我屋里那位,什么都不管的。”
惜予尴尬地笑笑,好在张太太的话题很快又绕回她两个儿子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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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教会小学的黑漆团花栅栏,一群群穿着海军领上衣、黑色中裤或裙子的孩子们从教学楼门前台阶鱼贯而出。
没看见宁宜她们,张太太却突然搡搡惜予,指着前方人群一角。
“瞧,是不是王先生?”
惜予定睛一看,果真是王遗时,站在离校门最近的区域,侧着身低头看表。惜予拨开人群来到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王遗时抬起头,顿时绽开笑脸,“来接宁宁啊。会散得早。”
“都说好了我来接,你早点回去休息。”
王遗时牵过惜予的手,“来接她不是能早点看见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