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动长乐公主身上那件并不合身的厚重外袍,露出袍底单薄雪白的衣角。
病骨支离的女人手提长剑,步伐踉跄向宫墙尽头走去,每一步仿佛都会跌落,锋利长剑尖端划过地面,留下断续剑痕。
幼儿啼哭撕心裂肺:“阿父,阿娘!”
“虎毒尚不食子,放过他,放过孩子!”“你疯了,你这毒妇,你这贱人!”“不要,不要!”
血肉撕裂如同裂帛,溅起浓重夜色里最夺目的殷红。
锵啷!
长剑浸饱鲜血脱手落地,慕容诩死不瞑目的头颅打着旋飞上半空,满地尸骸横亘。
“再见了。”
恍惚间景昭听见母亲的声音,低不可闻,冰冷柔软的手掌拂过她沾满泪水的面颊,像是最后的告别,在她眼前擦出一道血痕。
十年前的深夜里,母亲走了,父亲的半幅心神随之而去。
只有年幼景昭的魂魄一角,仿佛留在了那个惊天剧变,刻骨铭心的夜里。
荆狄纵马踏过无数宫人的血肉骸骨,急促迫近撞向宫门的画面,时至今日仍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景昭的梦境里。
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里,宫人四处逃散而去,宫门外巨响惊天动地,景昭站在庭院正中,本能想要逃走,脚下却像生了根,半步无法挪动。
——身后殿内就是母亲,病重的母亲、濒死的母亲。
景昭闭眼,剧烈喘息。
齿锋深深切入唇瓣,鲜血渗出,疼痛骤起。
她近乎机械地睁开眼,忽然腰间一撞,低头看去,一个小女孩满脸泪水不住抽噎,痛哭着撞进了景昭怀里。
“救救我娘,郎中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娘!”
这孩子身形尚小,看着还未到识太多字的年纪,哭得昏天黑地泪水蒙眼,景昭福至心灵转头一看,只见旁边那家店铺高悬着‘济世堂’的牌匾,白胡子大夫带着几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冲出来,忙得脚不沾地。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
顺着小女孩手指方向看去,阶下一个妇人面色青白嘴边带血,歪倒在路旁地上,双眼紧闭。
景昭无声吸了口气,并没有告诉小女孩她找错了人,自己并不是郎中。反手拍拍小女孩发顶,径直疾步过去蹲身在妇人鼻尖一探,心顿时凉了。
“我娘……我娘……”
小女孩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抽抽噎噎哭着跟过来,又去抓地上妇人的手。
景昭先摸过妇人鼻息,又探颈间脉搏,一片死寂,毫无搏动。夏季衣衫单薄,那妇人胸口一片灰土,不见任何起伏,反而呈现出一点古怪的下凹。
景昭伸手一摸,确定无疑。
那妇人应该是混乱中跌倒,被踩踏或者重击了胸口,用眼看还不明显,伸手一摸便可得知,骨骼已经断裂塌陷。
鼻息全无,脉搏尽断,胸口断骨多半可能戳进五脏六腑,人早已死得透了。
“没救了。”景昭脱口道。
但她心神恍惚间忘了自己面前不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侍从属官,只是个眼泪汪汪要娘亲的小女孩,话一出口,小女孩愣愣仰着头看了她片刻,呜哇一声嚎啕大哭。
这话对一个孩童来说太过残忍,景昭本能地想安慰小女孩两句,将话修饰的更加圆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小女孩扑到母亲身上,用力摇晃哇哇大哭,不断喊着娘亲。
景昭僵立片刻,走到另一边正在哀嚎的老妇面前,拎起衣摆蹲下。
街面上死者虽多,伤者更多,景昭低头看过老妇伤势,确定只是腿骨折断,替她暂时固定了伤处,将老妇扶到避风处坐下,在感谢中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继续去看下一个人。
她的医术其实非常有限,仅限于略懂医理,不至于能让太医随意糊弄的水平。但好在街上十个有八个都是明显外伤,除非伤得特别重,否则景昭这点医术已经勉强够用了。
等到景昭面不改色撕了帷帽垂纱,替一个磕破脑袋的小童简单包扎后,她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略带迟疑的熟悉声音。
“请问女郎能否帮忙看看这位娘子。”
景昭转头,灰白轻纱再度撞入眼帘。
——是方才在店中扶过她一把的年轻人。
对方声音非常清越柔和,垂纱长可及膝,尽管南方九州稍有些身份的男女出门都喜欢带帷帽,但景昭还从没见过这么长的垂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