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就是说不清的麻烦事,裴氏固然能以利诱之、以情动之,穷尽手段去试图与王氏达成和解,或者彻底撕破脸也好——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恰好,鸾驾即将驾临江宁,整个南方、整个天下,泱泱二十一州都在看着这边。
没有时间了。
即使吴郡沈氏不愿多生枝节,与裴氏一同向庐江施压,但也需要时间。
在这个节骨眼上,裴令之的失踪,无疑是雪上加霜,由不得裴家主不多思多想。
那支莫名其妙失踪的部曲队伍,意味着裴令之的离开并不简单。
他身后那片夜色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人?
与此同时,顾氏所生的另一个逆女裴臻之听说弟弟踪影不见,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拎着左右为难的杨桢打上裴氏家门,不肯干休。
江宁裴氏的这出闹剧,一时间再也无法隐藏,在江宁城中私下流传,并迅速衍生出无数匪夷所思的流言和猜测。
好消息是,物议对裴氏的瞩目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坏消息是,这是因为更加要命的祸事席卷了上下。
皇太女遇刺,礼王世子身亡,御船停泊不前,北方朝廷连降三道圣旨,责问南方上下官吏。
世子死于醉春烟。
这种南方秘藏的剧毒,几乎是毫无迟疑地将矛头指向南方诸世家。
九月十一,御船降谕,皇太女调钟离、泽阳、临川三地驻军前来护驾。
九月十三,庐江、丹阳、江宁共计七户世家豪强事涉醉春烟,其嫡系家主被软禁待审。
九月十五,南方九州,各地民变,烽烟再起。
原本被南方世家倾力镇压的动乱,毫无预兆再度掀起浪潮,粉饰太平的行动至此失败。
朝廷再度下诏,令皇太女奉梓宫暂时退回北方,择行宫驻跸,斥责南方官吏敷衍塞责、尸位素餐,为南北民力物力计量,北方兵马难以周转,令官署将功赎罪,南方诸世家从旁协助,自行安抚乱民、赈济百姓。
这封诏书简直全是冠冕堂皇的废话。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倘若南方官署与诸世家有抚慰民生、安定社稷的决心与本领,南方九州乱局何至于此。
果不其然,未到半月功夫,朝廷运往南方官署的军械粮草,竟在南方驻军、官吏重重守卫之下,被起义乱民尽数劫走。
朝野哗然。
就在这时,北方边境传来消息。
谈国公大败荆狄。
诸丞相联名上奏,要求撤换南方数名主官,谈国公一鼓作气,再度南下镇压动乱。
此奏发往朝中共议,顿时戳中了焦头烂额的南方诸世家那颗敏感的心脏。
——撤换南方主官,北方边军南下?笑话,那动乱平息之后,南九州究竟由谁做主?
——北军南下祸福难测,乱民暴动近在眼前,眼看局势大为恶化,先顾眼前生死吧!
南方世家豪强迅速分作以上两派,争执难休。前者以江宁、吴郡、丹阳等地的世家为主,动乱虽折损了不少产业,至少本家的底蕴未失,仍可挣扎。
后者就不一样了,乱军风卷残云般刮过,本来养尊处优、足不染尘的贵胄,扶老携幼仓皇逃离,甚至还要暂时借住在旁人府邸,祖上积淀尽数落入那些卑贱的庶民之手,怎能不心忧如焚,只盼早些镇压叛乱,减少些损失。
两派争执未休,直到十月,丹阳、吴郡数地亦有大片土地失陷,眼看无人能再袖手作壁上观,生死祸福的抉择毫无预兆地逼近每一个人眼前。
南方世家终于停止争论,意识到南方落入朝廷囊中,终究还能保持名门的体面与部分权势,但若是落进乱民手中,大家就只好整一整衣冠上吊投水,说不定还能保全全尸。
到了这个时候,南方诸世家终究不是全然的蠢货,早已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然而即使心头恨得滴血,眼看乱军逼近,一旦江宁失陷,那些被世家碾压践踏了数百年的庶民,必然会将世家的骨血生吞活剥拆个干净。
到那时,烧成锦绣灰、踏碎公卿骨,便不止是一句摧心的谶语,而是南方即将面临的、鲜血淋漓的未来。
大半个南方的名门都汇集在这里。
避难者、逃亡者不计其数,北上逃亡的水陆两道早在动乱之初,先是被撤离的御船及浩荡随扈占据,紧接着便被乱军封死,根本没有留给世家豪强任何北上避难的机会。
当然,事发之初,又有哪家哪姓的名门不肖子会愿意抛舍数百年祖宗积淀,仓皇北逃?
十月末,皇帝亲自下诏,令威武将军、靖平侯率军南下,交兵太女,授临机决断之权。
皇太女节制兵马,亲临抚军,赐下金银布帛,征调船只,震慑南方,同时阁中丞相连发数道文书,以利以情以理安抚乱民,承诺拱手投降者,一律既往不咎,赐下田地,以续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