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起来。”景昭道,“今日是为照微洗尘,不必拘束。”
众人一一入席,谈照微扬声谢恩。
他坐在左首第一位,玄衣无冠,意气风发,正是少年得意的年纪,仰头时眼底光芒灿然,甚至在殿中人人侧首时,目光唯独长久驻留在上首,以一种堪称僭越的专注神情,迫不及待望向景昭。
触及皇太女今日的玄袍时,谈照微眼梢微弯,唇角扬起,似乎仅仅这么一个小小的巧合,都能令他欣悦非常。
景昭垂首,居高临下注视着谈照微,心底微微一叹。
东宫十八学士,个个均是皇帝当年为她精挑细选、悉心筹备的亲信班底,又岂能轻易抛费?
她神情未改,温和道:“他们都见过了,唯有你昨日归京,还未来得及见礼——这是裴令之。”
话音落下,谈照微下意识便转头去看右首那张席位的主人。
他的笑容微微地凝滞了一刹。
殿内人人屏气凝神,倏然静默。在这难以言喻的寂静里,裴令之款款起身,雪白衣袂从谈照微平视的视野里一寸寸升起,颔首一礼:“江宁裴令之,久闻谈世子大名。”
他只站在那里,或是坐在那里,无论怎样都好,即使不言不动,仍然有逼人的容光扑面而来,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
宫人侍立在裴令之身后,怀抱着狐裘,还未来得及拿去收起。
纯白的,霜雪一样洁净,不染半毫杂色的狐裘,宽而大,徐徐铺展开来,即使不饰珠玉,亦有难以言描的堂皇富贵气象。
这样好的狐裘,即使京中贵人云集,也极为罕见难得。
谈照微认识这件狐裘。
建元七年,谈国公旧部献上玄白两色狐皮,据说是偶然猎得,不含一丝杂色,极为珍贵。国公府针线房制出两件狐裘,被谈国公看见,眉头大皱,说:“天子崇尚简朴,常以素衣银冠为常服,我等自当效仿圣上,这样珍贵的狐裘,又岂是臣僚可以消受的?”
不久,谈国公便将这两件狐裘一并算作进献的献礼,送进宫中。
后来皇太女生辰,皇帝令人打开内库择物赐下,御前近臣不敢怠慢,自然拼命挑选珍奇之物,连带着这两件狐裘一并送去东宫。
景昭常穿那件玄色狐裘,谈照微自然认得自己府里进献的东西,今日看见另一件出现,心情当真是难以言表。
他勉强保持如常,起身还礼。
景昭微笑说道:“且坐,开宴吧。”
宫人们鱼贯而入,珍馐酒水流水般奉至案上,皇太女显然心情很好,席间令景含章坐到近前,一手拉着景含章,一边看着郑明夷,道:“你们二人的条陈,本宫都看过,写得很好,南方之功,本宫亦有打算。”
又对下首谈照微道:“自明日起,你便该随着谈国公上朝,不必日日列席东宫。”
殿中气氛为之一静。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太女威势更盛,这是要东宫属官随之相继入朝了!
寂静之后,旋即便是难以掩饰的欣悦。除去景含章、郑明夷,以及下首心思全不在这方面的谈照微,殿中伴读属官,个个面上虽然不显,心底却暗自雀跃。
郑明夷微一屈膝,温声道:“臣本东宫学士,本分是侍从东宫,殿下抬举,臣深感厚爱,亦自惶恐。”
景昭笑道:“你功劳如此,本宫难道能强自抹去?未免不公。何况你不敢领受,又叫照微、含章等人如何是好呢?”
这便是要抬轿的意思了。郑明夷将话说得谦和无比,只需景、谈等人各自夸奖安慰,郑明夷便可欣然领受,而后反过来自贬数句,为景、谈等人请功,便是简化版的御前辞让。
谈照微早已习惯,只等太女话音落下,便要随声开口。
他纵然极为不喜郑明夷,亦不会因私废公,坏了正事。更遑论如今与郑明夷相比,分明是那位占据右首第一位的裴令之更加举足轻重,不容小觑。
然而这一次,皇太女轻飘飘地接了下去,并没有等着景、谈二人来抬这个轿子。
她平静说道:“何况,本宫亦有大任要交付与你。令之——”
裴令之应声起身。
景昭并不看他,只对郑明夷道:“等来日明旨颁发,你便辅佐令之,择选饱学之士,入皇城修书。”
刹那间,郑明夷几乎没能掩饰住愕然的神情。
殿阶下,谈照微的脸色也骤然变了。
修书?
修什么书?
昔日晋朝惠皇后因撰女诫扬名,齐朝肃皇后因修女四书得幸,皇太女的亲外祖母贞皇后生长乐公主后,因爱女体弱多病,遂挂名编纂佛道典籍,试图借此为公主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