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业稷别过脸,嘴唇无声而动,像是低声骂了句。
谈照微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正要开口,温少卿已经道:“让他们传一句话给郑州牧。”
“什么话?”
随从嘴唇抖了抖,但看着郑平昌的脸色,不敢违拗,一字一句道:“州牧再三阻拦,已经尽到了呵护同僚、稳定人心的份内职责,如果接下来明知无用而继续阻拦,那就是矫饰形象、妨碍公务了。希望将心比心,及时罢手。”
咣当!
郑平昌挥袖拂落瓷瓶,勃然大怒:“温和光!小子欺人太甚!竟敢诋毁老夫邀买人心、虚伪矫饰,陈繁是我司州别驾,从四品地方大员,至今还被他们扣押,生死不明;行安上下被搅得一团乱,抓了多少学官!他们凭什么!”
随从见州牧脸色铁青,青筋暴起,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气死,连忙应和:“真是欺人太甚!”
又劝道:“您消消火,消消火,奏折题本已经送去京城,自有朝廷为您做主,和那些狂徒置什么气呢?”
郑平昌以手抚胸,缓缓顺了顺气:“你说的是。”。
“听说郑平昌府上叫大夫了?”
“听说郑平昌中风了?”
“听说郑平昌死了?”
温少卿:“……”
他撂下笔,无语道:“不是,你们这都是哪里听来的——别跑!”
温少卿从人群里伸进去一只手,精准揪住卓业稷:“卓寺丞,你可是大理寺的官员啊,造谣朝廷命官怎么判?”
卓业稷很冤枉地道:“他们先乱传的,我只是听了一耳朵。”
“再传谣我就杀你这只鸡给猴看。”温少卿谴责过下属传谣的行为,正色道,“走吧,叫你们来有正事,陈繁醒了。”
房间里很黑,窗帘拉得密密实实,门口泥炉煮着药,汤药的苦涩气息飘进屋子里,在紧闭的门窗里渐渐变得浑浊,混合成一种异常窒闷的感觉。
守门护卫抢先推开门,温少卿摆手示意其他人等在外面,只带着谈照微、卓业稷与两个大理寺的文书进了屋子。
身为纯粹的文官,温少卿目力只能说平平,险些没能看清。直到片刻之后目光逐渐适应光线,才走到床边,看向陈繁。
同为文官,陈繁还上了年纪,体魄只会更差,投缳自尽没能要了他的命,但终究元气大伤。脖颈的狰狞勒痕分外显眼,脸颊青肿——那是被人七手八脚解下来的时候,摔在地上撞出来的。
“陈使君,能说话吗?”
陈繁不答。
一边的大夫替他答了:“能,只是喉咙受损,说话声音会比较怪异。”
于是温少卿一抬袍角,径直在床边坐下,温和道:“陈使君,听见了吗?不必负隅顽抗,你自己不想说,也要想想你的妻妾儿女,父母高堂。”
“令尊年迈,稚子幼小,怕是禁不住北境寒风、极南暑热,你说呢?”
陈繁像死了般缄口不语。
然而其实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谈照微和卓业稷已经在床前一本正经地开始讨论。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薄情之人,上不孝父母,中不怜妻妾,下不慈儿女,如此品行,着实罕见——除非……”
卓业稷心领神会,欣然接话:“除非,是因为东窗事发的下场,可能比负隅顽抗更严重千百倍——说不定本来只要阖家流放,老实交代之后,就要全家砍头了。”
不知是因为卓业稷,还是因为她说的话,刹那间床前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陈繁身体轻微一震。
“不用想了。”温少卿以一个心平气和的手势止住了二人对话,“即使以现在的罪名来看,也是全家砍头。交代与否,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全家能不能死的稍有点尊严。”
“绞杀好歹能留个全尸,毒酒就更体面一点,反正最差肯定是砍头,身首分离死无全尸,令尊师从卓公,想不到数年后会因儿子谋害恩师孙女获罪吧。”
“陈使君,就连最后这么一点体面,也不肯为令尊令堂保全吗?”。
“司州别驾陈繁僚属陈恩、吴乔等人已然供认不讳,大理寺丞卓业稷遇刺一案,表面上是司州三县县令、学官情急之下制造的灭口案,实际上,陈繁才是背后真正的主使者。”
“卓业稷察觉到三县情况有异,当机立断向州府求援,别驾陈繁之父为卓公弟子,世代与卓家交往紧密。然而,卓业稷的信被陈繁拿到手后,非但未曾派人援救,反而循着信里给出的信息派出杀手,意图一击致命,斩断卓业稷最后的生路。”
“死人永远最可靠,卓业稷下落不明,杀手没有回来复命,想来陈繁的恐惧臻至顶峰,所以不顾钦差可能产生疑心,一定要留在行安探听消息。并且在接收到假情报之后,最后一次派出杀手,孤注一掷决意抢在谈世子率部属找到卓业稷之前,杀她灭口。”
啪一声奏折题本被拍在桌子上,有人问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陈繁图什么呢?”
“图更远之后的未来,图谋家族的千秋万代。”
一声嘶哑的笑声响起,像夜深时乌鸦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