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温热的水滴落在面颊上,像是泪珠。
啊!
景昭想起来了。
是母亲。
那种朦胧的、不辨来处的疼痛,一并有了解释。
这是启圣三年,她在柔仪殿里养伤的时候。
那时母亲刚刚生产,虚弱到了极点,景昭撞伤了头,高烧不退。母女二人各自只能躺在床上静养,甚至不能多见人——有伤在身,是最忌讳见外人的,往往容易病邪入体,加重伤病。
但母亲不放心,她身病心病两重叠加,已经起不来床,却仍把景昭挪到了自己房里,两张床榻之间只隔了一面巨大屏风。她整夜整夜不敢合眼,时不时抬手轻轻敲击屏风,守在景昭床边的宫女便会轻敲两下屏风,意思是郡主无事。
等到景昭高烧褪去,只剩头上的撞伤需要休养,她就可以隔着屏风和母亲说话——起床依旧是不行的,她撞的是头,伤势未愈前稍有挪动就容易天旋地转,太医特意叮嘱过,不许她下床乱走。
如果不管母亲的感受,对于这差点要命的一撞,景昭其实感觉非常划算。
那种时时刻刻受制于人,一根绳子勒紧脖颈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从前她不得不忍受,是因为慕容诩看准了她是挟制母亲最好用的一个把柄,景昭稍有举动,就要担心慕容诩拿她开刀。
但当她豁出性命不要,用满头淋漓鲜血向慕容诩证明绝不受制于人的决心时,局势反倒有所改变。
她们母女依旧无法逆转形势,慕容诩却也不能如同过去那般发作,反倒要稍稍留出一点余地。
——因为他知道景昭是真的敢死。
活着比较困难,死却非常容易。
景昭一死,就等同于要了长乐公主的性命,届时这母女二人破釜沉舟,慕容诩反而深觉棘手。
他并不想让长乐公主去死。
所以他必须让景昭活着。
柔仪殿这边形势有些偏转,慕容诩心情本就不好,新生的六皇子又险些被生母掐死,不得不交由乳母养育,非但病弱,而且日夜啼哭不休。
慕容诩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于是只好分出更多心思,用在这个随时会夭亡的新生婴儿身上。
故而,柔仪殿这边,竟然短暂迎来了一段格外平静的时日。
不用整日担忧头顶悬着的钢刀落下,不用出去面对各宫后妃,每天只需要安静养病,还能和母亲躺在一处,隔着中间那面影影绰绰的屏风随时说话。
简直再好不过了。
有时候母亲稍微好些,可以下床走动,绕过屏风来看她。就会握住景昭幼弱的小手,用一种饱含心疼爱怜的目光长久凝望她,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就像日光,热烈恒长。
恍惚间,景昭感觉到额头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软软拂过。
那触感非常轻缓,如同过去病中母亲握着帕子,满怀爱怜,为她拭汗。
景昭笑了起来。
她高高兴兴地喊:“母亲!”
声音清而脆,响而亮。
就像年幼的小小女童。
眼前始终萦绕着的那片血色与黑暗交织的色泽,忽然变淡了。
仿佛有人向一池墨汁里加了很多水,于是那些原本的墨色,尽数淡去。
景昭眼前也是如此。
而且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到最后只剩下朦胧的色泽,雾气般萦绕在眼前。
一个年轻窈窕的身影,从雾气深处款款而来。
景昭看见了一双顾盼含情的美丽眼眸。
年轻的长乐公主立在不远处,眉眼微弯,柔声轻唤:“昭昭。”
景昭感觉自己好像在流泪,又好像没有,她着急地伸出手,却始终差一点碰不到:“母亲!”
长乐公主不进反退,仍然立在朦胧的雾气里,对着女儿温柔的笑:“快回去吧,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