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城门巍峨如山岳,青灰色的巨石垒砌出帝国心脏的森严壁垒。玄甲铁骑簇拥着那辆玄黑马车,蹄声如雷,踏过护城河上宽阔的石桥,碾过厚重的包铁城门洞,将北境的风尘与血腥气,一并带入了这繁华似锦、暗流汹涌的权力中心。
车厢内,苏沐童——如今名正言顺的“谢沐童”,悄悄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扑面而来的喧嚣声浪几乎将她淹没。宽阔得足以并行四辆马车的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车马如龙。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幌子招摇,各色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在明亮的日头下晃得人眼花。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辚辚声、酒肆里的丝竹管弦声、甚至还有远处瓦肆里传来的喝彩叫好声……无数声音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与北境军营的肃杀、荒野的寂寥截然不同,充满了鲜活、躁动、令人目眩神迷的尘世烟火气。
她看得有些呆了,这便是凡间最顶级的富贵风流地?
谢临煊并未阻止她窥探,只是在她看得过于出神、半个身子都快探出窗外时,才淡淡出声:“坐稳了,盛京鱼龙混杂,莫要招摇。”
苏沐童连忙缩回身子,规规矩矩坐好,脸上微赧。她偷眼觑他,见他依旧闭目养神,仿佛窗外的喧嚣都与他无关。这份定力,倒真像天界那些清心寡欲的老神仙。
定北侯府坐落在盛京权贵云集的东城区,朱漆大门高耸,门前一对石狮威严肃穆,门楣上悬着御笔亲题的“定北侯府”匾额,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车队在门前停下,打破了府邸惯有的宁静。
府门大开,管家领着仆役早已恭敬地列队相迎。当玄黑马车的车帘掀开,谢临煊率先踏出,他那身经百战的凛冽气势瞬间压住了场中所有细微的嘈杂。随后,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苏沐童小心翼翼地探身下车。
府中仆役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好奇、审视、探究、疑惑……各种情绪交织。一个年轻女子,被侯爷亲自从北境带回,还同乘一车?这本身就足以在等级森严、规矩繁多的侯府后院掀起波澜。
“侯爷万安!”管家谢忠领着众人齐声行礼。
“嗯。”谢临煊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众人,无形中带着威压,“这位是谢沐童姑娘,本侯在北境所认之义妹。一切用度,比照府中小姐规制,不得怠慢。”
“义妹”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仆役们心中激起更大的涟漪。众人连忙又向苏沐童行礼:“见过沐童姑娘!”
苏沐童努力维持着镇定,微微颔首回礼,尽量忽略那些打量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在这雕梁画栋的府邸中显得格格不入。
“礼叔,”谢临煊对管家道,“将西跨院的‘清漪阁’收拾出来,给沐童姑娘暂住。挑几个稳重机灵的丫头过去伺候。”
“是,侯爷。”谢礼恭敬应下,目光在苏沐童身上飞快掠过,心中已开始盘算人选。清漪阁位置略偏,但胜在环境清幽雅致,离侯爷的主院“苍梧院”也不算太远,这安排本身就透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苏沐童被引至清漪阁。小院不大,却布置得精巧,假山玲珑,几竿修竹在寒风中摇曳,檐下挂着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屋内陈设清雅,一应用具皆是上品,透着世家大族的底蕴。
很快,两个十三四岁、模样清秀的小丫头被派了过来,一个叫春杏,一个叫秋棠,规规矩矩地给苏沐童行礼。
“奴婢春杏(秋棠),见过姑娘。”
苏沐童连忙让她们起身,心中却明白,这两个看似乖巧的小丫头,只怕也是府中各方眼线的一部分。她不动声色,只道:“起来吧,以后就劳烦你们了。”
“奴婢不敢。”两人齐声道。
“姑娘一路辛苦,热水已备好了。”一位名唤云苓的大丫鬟上前一步,笑容温婉,眼神却锐利如针,在她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上轻轻一掠。
苏沐童心下了然,面上只作懵懂,顺从地跟着她步入净房。
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带着清雅的玉兰花香。苏沐童将自己彻底浸入温热的浴汤中,北境的风尘、军营的疲惫,仿佛都在这暖融的水波里缓缓化开。她闭上眼,任由云苓和春杏为她细细濯洗长发,揉按肩颈。
待到绞干长发,换上备好的簇新衣裙时,苏沐童站在那面光可鉴人的落地铜镜前,不由得微微怔住。
镜中的人影,陌生又熟悉。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长裙,裙摆处用银线疏疏绣着几枝素雅梨花,外罩一件月白色银狐皮镶边的短比甲,将她纤细的腰身勾勒得恰到好处。长久被北境风沙磋磨而显得黯淡的肌肤,此刻焕发出久不见天日的莹润冷白。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尤其那双眸子,因着连日休养,褪去了疲惫与惊惶,此刻清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里的星子,顾盼间流转着一种不自知的灵慧与清贵。
云苓眼中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她替苏沐童挽了一个简单的流云髻,斜插一支小巧的珍珠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动作轻颤,更添几分娇柔。
“姑娘天生丽质,这一打扮,真真是……”云苓笑着,一时竟寻不到合适的词句。
苏沐童对着镜子眨了眨眼,也觉新奇。她在天界时不过是个末流散仙,何曾有过这般精致的妆扮?凡尘侯府的富贵,果然不同凡响。
“有劳云苓姐姐。”她浅浅一笑,那笑容绽开在洗尽铅华的容颜上,如同初春枝头第一朵含露的梨花,清透得晃眼。
“姑娘,侯爷在等了。”秋棠的声音带着催促。
推开房门,午后的秋阳有些刺眼。抬眼便见谢临煊负手立在院门外的青石小径上,似在等她。他亦换下了旅途风尘的常服,穿着一身玄青色云纹锦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正凝神望着池中几尾游动的锦鲤。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目光触及苏沐童的刹那,他整个人似乎凝固了一瞬。深邃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她身上,里面翻涌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是纯粹的惊艳,如同骤然拨开云雾得见明月;是瞬间的陌生,仿佛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从黑风口捡回的“失忆孤女”的底色;随即,那光芒又被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覆盖,像是平静深潭被投入石子,漾开无声的涟漪,最终沉淀为一种专注的审视,在她眉眼间细细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