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雪被远远抛在身后,官道两旁的景致渐渐染上中原的温润。离盛京尚有百余里,谢临煊下令全军在城郊的一座繁华城镇——清河镇——休整一日。连续多日的急行军,连铁打的汉子也需喘口气,更遑论伤兵和需要“静养”的侯爷。
对苏沐童而言,这简直是天大的恩赐。当踏入镇上最气派的“悦来客栈”,进入房间,看到那张铺着厚实锦被、散发着阳光皂角清香的雕花木床时,她几乎要感动得落下泪来。
鼻尖萦绕着阳光曝晒后的洁净气息,与军营中挥之不去的汗味、铁锈味截然不同。她将自己重重摔进被褥里,舒服地喟叹一声,连日车马颠簸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眼皮沉沉地合拢。
与此同时,隔壁的天字号上房,谢临煊的房门被轻轻叩响。
谢临煊并未休息,而是立在窗边,望着楼下熙攘的街市,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肃。青砚闪身而入,反手掩好门,手中捧着一个卷起的纸筒,神色凝重。
“侯爷,”青砚压低声音,将纸筒呈上,“方才在楼下布告栏旁,无意间瞥见此物。属下觉得……有些蹊跷。”
谢临煊转身接过,修长的手指展开纸筒。那是一张颇为精致的悬赏告示,纸张边缘已有些磨损卷翘,显然张贴已久。告示正中,工笔细描着一幅女子画像。画中女子身着鹅黄云锦宫装,头戴嵌珠步摇,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神态端庄娴雅,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贵气度。画像下方,一行醒目的朱砂大字:
“寻人:丞相府嫡女沈熙然。于五月初八离府外出礼佛途中失踪。如有知其下落者,报于丞相府,核实无误,赏白银一千两!”
谢临煊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在画像上寸寸扫过。那眉眼轮廓,那鼻尖微翘的弧度,那唇形……与隔壁那个自称失忆、来历成谜的女子,竟有九分相似!唯一的差别,在于画中人是精心雕琢的玉璧,温润华贵;而苏沐童则像是蒙尘的明珠,眉宇间多了几分狡黠灵动,甚至有一丝历经跌宕后的清亮坚韧。
时间、地点、离奇失踪……谢临煊的脑中闪现“黑风口”三个字(告示中提及失踪地点在前往京郊护国寺途中,必经黑风口)。一切仿佛散落的珠子,被这条悬赏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为何她会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黑风口?为何一身粗布衣裳却难掩骨子里的清贵?为何对前尘往事“茫然无知”?原来如此!她是当朝丞相沈巍的掌上明珠,沈熙然!
“原来……是她。”谢临煊低语,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真相大白的了然。他抬眸看向青砚,“将此告示收好,暂时……莫要让沐童看见。”
“是。”青砚会意,小心地将告示卷起收好,心中亦是惊涛骇浪。谁能想到,侯爷随手从黑风口“捡”回来的“失忆孤女”,竟是位流落在外的丞相千金!这身份一旦揭破,牵扯的可就大了。
谢临煊踱步至桌边,端起微凉的茶盏,心思飞转。丞相府寻女心切,悬赏千两,动静不小。沈熙然失踪四个月,音讯全无……这其中,是意外走失?还是另有隐情?他收她为义妹之事,此刻倒显得有几分微妙了。若贸然送还,这中间牵扯的种种,尤其是她失忆又精算窥命之事,该如何解释?丞相府的水,怕不比朝堂浅。
他决定暂时按下不表。回京在即,局势复杂,他需要时间厘清,也需要看看这位“沈小姐”自己,在恢复记忆(或得知身份)前,究竟是何态度。
然而,命运的车轮从不因个人的意志而停歇。
就在谢临煊的马车抵达悦来客栈,苏沐童掀开车帘、踩着脚凳轻盈跃下的那一瞬间,客栈对面茶摊上,一个獐头鼠目、穿着半旧棉袍的中年男子,正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当苏沐童那张清丽的面容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午后阳光下时,男子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嘴里的瓜子壳“噗”地喷了出来。
“我的老天爷!”他揉了揉眼睛,死死盯着正跟着谢临煊步入客栈大门的纤细背影,激动得手都在抖。“像!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一拍大腿,“一千两!一千两银子啊!”
这男子名叫王二,是清河镇出了名的闲汉泼皮,专爱打听各种消息,尤其对城中各处张贴的悬赏告示格外上心。沈熙然这千两白银的悬赏,他不知对着画像摩挲了多少遍,几乎能将那女子的眉眼刻进脑子里。四个月来,他不是没动过歪心思,也编造过几次“线索”想去碰碰运气,奈何丞相府门槛太高,门房更是火眼金睛,让他连门都进不去。
可这次不一样!他亲眼所见!那女子虽然穿着朴素,未施粉黛,但那五官轮廓,那通身的气度,绝对错不了!而且,她身边跟着的那位……那通身的贵气与威严,还有那些随行的、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护卫……这阵仗,绝非寻常人家!
“发了!这次是真的发了!”王二激动得原地转了两圈,连茶钱也顾不得付,拔腿就往镇东头狂奔——那里有去往盛京的官道驿站,他要去雇最快的马!
一路风驰电掣,王二凭着对千两白银的狂热渴望,竟在城门关闭前最后一刻冲进了盛京城。他连滚带爬地扑到位于朱雀大街、门庭显赫的丞相府门前,扯着嗓子就喊:“大人!大人!小的有要事禀报!找到小姐了!小的找到沈大小姐了!”
“滚开!”守门的家丁早已不胜其烦,这四个月来,像王二这样声称找到小姐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结果全是骗子,要么是想骗点赏钱,要么就是些疯疯癫癫的。一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上前一步,像拎小鸡一样揪住王二的衣领,满脸不耐,“哪里来的刁民?又想来行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敢聒噪,打断你的狗腿!”
“军爷!军爷息怒啊!”王二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挣扎着叫道,“是真的!千真万确!小的在清河镇‘悦来客栈’亲眼所见!小姐跟着一位极贵气的大人,带着许多护卫,就在那儿落脚!小的认得真真的,就是告示上的小姐!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啊!”
他声嘶力竭,赌咒发誓,涕泪横流,演技堪称一流。然而,护卫们只是冷笑。这套说辞,他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悦来客栈”?“极贵气的大人”?这骗子连编故事都不新鲜!前些日子还有人报在什么“黑风寨”看见小姐被山大王掳走呢!
“轰出去!”护卫头领懒得再听,一挥手。
王二被狠狠掼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眼睁睁看着那朱漆大门“哐当”一声无情关上,隔绝了他通往富贵的美梦。他趴在地上,又气又恨,捶胸顿足:“蠢货!都是蠢货!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要啊!”
府内,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