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犒赏三军的旨意伴着北境第一场薄雪,一同落进了定北侯军营。明黄锦缎铺在谢临煊的帅案上,字字句句皆是恩荣,命他即日班师,回京受封领赏。
营盘里残余的喧嚣彻底沉寂下来,只余下兵刃归鞘、甲胄碰撞的沉重声响,夹杂着伤兵压抑的呻吟。一场大胜,掏空了这座军营的精气神,留下满地狼藉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谢临煊立于帐前,寒风吹动他玄色大氅的衣摆。他下令只留两千精兵在此处严冬里镇守,余者尽数随他回程,归返那座繁华却也暗流汹涌的盛京。
谢临煊身形微顿,终于转过身。炭火的光映着他半边侧脸,明暗不定。他走到帐帘边,掀开一道缝隙。
纷扬的细雪中,苏沐童正站在伙房外临时搭起的雨棚下,帮着分发刚蒸好的热馒头给留守的老弱伤兵。她穿着厚实的棉袄,系着粗布围裙,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一边麻利地递着馒头,一边低声对一位断了臂的老兵说着什么,眉眼间是惯有的温软平和。在这狂喜与离愁交织的军营里,她像一泓沉静的暖泉。
他放下帘子,走回案前,提起墨笔,在摊开的行军手札上悬停片刻,终究落笔写下几行字。待墨迹稍干,他方沉声道:“唤她过来。”
苏沐童被青砚带到主帐时,身上还带着伙房的烟火气和馒头的麦香。她搓着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抬眼看向案后端坐的谢临煊。炭火的光暖融融的,却化不开他眉宇间那一抹沉凝。
“侯爷。”她福了一礼。
“嗯。”谢临煊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抬眼,正对上他那双深潭似的眸子。他挥退了左右亲兵,周遭只剩下寒风卷过营旗的猎猎声响。
“大军不日回程,回返盛京。”他开门见山,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你……作何打算?若无去处,本侯可予你一笔银钱,保你余生衣食无忧。”
苏沐童心头微微一跳。离开?又能去何处?这凡间对她而言,依旧是危机四伏的陌生之地。那窥探命数的本事,是依仗,亦是招祸的根苗。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揣着大笔银钱,无异稚子怀金行于闹市。
她抬起头,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措:“侯爷厚意,只是……天大地大,小女孑然一身,又能往何处安身?只怕银钱在手,反倒成了催命符。”
谢临煊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显然早料到她会如此作答。他沉吟片刻,目光转向远处正在集结的浩荡队伍,再开口时,语气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斟酌:“若随本侯回京……你一个未嫁女子,久居侯府,恐惹流言,于你清名有损。”
苏沐童心头咯噔一下。清名?她一个自九天坠落的散仙,何曾在乎过凡尘女子的“清名”?然而面上却不得不配合地流露出几分忧虑和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包袱带子。
“故本侯思虑,”谢临煊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可认你为义妹。如此,名正言顺,旁人亦无闲话可说。”
“义……义妹?”苏沐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眼睛都瞪圆了。让堂堂定北侯,认她这个来历不明、连自己“仙根”都摔丢了的“废柴散仙”当义妹?这……这岂止是折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仙凡有别,这份“殊荣”,怕是要折尽这位侯爷的阳寿!
她强压下心头的荒谬感,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只是惊讶和惶恐:“侯爷厚爱,小女……小女实在惶恐!此等殊荣,小女出身微贱,怕是担待不起,恐折了侯爷的福寿!”
谢临煊似乎并未察觉她话里那点微妙之处,只当她仍是那“失了记忆”的孤女在自惭形秽。他微微蹙眉,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本侯既出此言,自有道理。你无需多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旧衣,“既为义妹,总需有个正式名姓。你既言前尘尽忘,不若便叫‘谢半仙’如何?贴切响亮,也好叫你那名动军营的本事,在盛京有个依凭。”
“谢……半仙?!”苏沐童这下是真的炸了毛,什么惶恐不安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声音都拔高了几度,“谁……谁拿‘半仙’当名字啊侯爷!这……这不是让人戳脊梁骨骂我装神弄鬼、招摇撞骗吗?听着就不像正经姑娘家!”
她气鼓鼓地瞪着谢临煊,见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微微一怔,才意识到失态,连忙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脸上挤出点羞赧又固执的神情:“小女虽不记得过往,可总觉得……‘沐童’二字听着顺耳,也合该是我的名儿。听着……嗯,可爱又大方,侯爷您说是不是?”
“沐童……”谢临煊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片刻。这名字温软,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倒与她时而狡黠、时而又懵懂的模样有几分契合。他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是无奈,又似一丝极淡的纵容。
“罢了,”他终于颔首,“既是你觉得好,便依你。谢沐童,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