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帐被掀开的刹那,昏黄烛火涌了进来,连同谢临煊身上未散的凛冽风雪气。那目光太沉,太烫,带着一种要剥开皮囊直刺灵魂的审视,牢牢攫住苏沐童。
这声诘问,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沐童耳畔,震得她本就昏沉的脑袋嗡嗡作响。心口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知道了?知道她是天界坠落的散仙?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天界往事如潮水翻涌,那些冷眼、嘲弄,被当作“废柴”的屈辱……若被他知晓她这“半仙”的真相,是会被当作妖孽,还是囚禁起来逼问天机?
她不能承认!绝不能!
电光火石间,苏沐童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惊涛骇浪。她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纤瘦的肩膀在单薄的寝衣下无助地颤抖,脸颊因用力而泛起病态的潮红,那双蒙着水汽的眸子抬起来,望向谢临煊,里面盛满了无辜、茫然,还有被质问惊吓到的脆弱。
“侯……侯爷?”她喘息着,声音破碎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置信的委屈,“我是……我是谢沐童啊……侯爷为何……为何有如此一问?”她微微侧过头,一滴恰到好处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坠入散乱的乌发间,留下一点微暗的水痕。“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声反问,带着全然的懵懂与受伤,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谢临煊心头那团因席间龌龊点燃的、混杂着猜疑与占有欲的火焰上。
“咳咳咳……”苏沐童又抑制不住地咳起来,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
谢临煊的目光落在她因咳嗽而起伏的、单薄得可怜的肩背上,落在她滑落的泪痕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瞬间的剧痛压过了所有翻腾的思绪。
他做了什么?
他在她病中,带着一身寒气和满腹因外人嚼舌根而生的戾气,闯进来质问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只能依靠他庇护的孤女?
席间那些粗鄙武夫下作的臆测,是他们的污秽,与她何干?她不过是被他带回府中,因缘际会帮了他大忙的弱女子。他竟被这些搅得心神不宁,甚至……迁怒于她?
一股强烈的悔意和自责汹涌地淹没了谢临煊。他眼底翻腾的戾气与探究瞬间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懊恼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不……”他几乎是仓促地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他猛地松开攥着床帐的手,那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你……你没错。是我……”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避开她含泪的眼睛,落在一旁微微摇曳的烛火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与自厌,“是我今日在外头……遇了些腌臜事,心神不宁,失言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翻涌,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懊悔,有心疼。“你病着,好生歇着,莫要多想。”他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去颊边的泪痕,指尖却在离她脸颊寸许的地方猛地停住,僵硬地蜷缩起来,最终只是替她拢了拢滑落的锦被,动作小心翼翼带着笨拙。
“侯爷……”苏沐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琉璃,脆弱又带着全然的依赖,“您……您方才问我是谁……是不是……是不是侯爷有了我亲人的线索?您……您是要帮我找家人吗?”她问得小心翼翼,语气里带着孤女对“家”最本能的渴望,又带着一丝生怕被再次抛弃的惶恐。
“找家人”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谢临煊心坎上。
他身形猛地一僵,刚刚压下去的纷乱心绪再次翻腾起来。丞相府嫡女沈熙然……那张悬赏告示……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若她真是沈熙然,寻回丞相府,认祖归宗,她便是高高在上的相府千金,与他这手握兵权的外姓侯爷,从此再无联系。
一股强烈的、近乎自私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他不想她走。这念头如此清晰,如此蛮横,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他贪婪她在身边的日子。清漪阁因为她而多了一丝烟火气和暖意,母亲因她重获生机,甚至连他这冷硬惯了的心,似乎也因她的存在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微微的光亮。这份安宁与温暖,他舍不得。
“找亲人的事……”谢临煊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拖延,“不是三五天就能成的。线索纷杂,需得细细查访,急不得。”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望进她眼底深处,“沐童,你若想要家人,我……定当全力以赴。只是,在此之前,这定北侯府,便是你的家。”
“家?”苏沐童喃喃重复着这个字,眼中的泪水瞬间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用力地点着头,带着信任和依恋,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侯爷……您就是我的家人!”
这一声“家人”,带着全然的交付与信赖,如同最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谢临煊的心上,激起一阵强烈的悸动。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暖流裹挟着沉甸甸的责任感奔涌向四肢百骸。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用行动证明这“家人”二字的分量。
然而,理智终究压过了冲动。他看着她苍白病弱的小脸,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只哑声道:“好。那你……安心养病,莫要胡思乱想。”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依赖的模样刻进心底,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大步走出了清漪阁。玄青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的暗影里,只留下一室令人心悸的寂静。
苏沐童脸上的泪痕未干,方才的脆弱与依赖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里,瞬间恢复了清明,甚至带上了一丝冷冽的锐利。她抬手,抹去颊边的泪水,指尖冰凉。
家人?她一个被天界看不上的散仙,在这凡尘俗世,哪里会有真正的家人?谢临煊方才那片刻的迟疑和眼底一闪而过的……贪婪?她看得分明。他不想她走。
她掀开锦被下床,走到窗边。风雪已停,清冷的月光洒在覆雪的庭院,一片澄澈的银白。她推开半扇窗,寒风裹着雪后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振。
谢临煊的反应太反常了。他绝非无的放矢之人。那句“你是谁”,绝非空穴来风。联想到他今日是去了丞相府的冬日宴……苏沐童心中疑窦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