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青砚的声音却像淬了冰,字字如锥,凿开沉埋的迷雾。
“……那日沈小姐去护国寺,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名唤绿芜。蹊跷就在回程路上,黑风口那段陡坡……车辙印子乱得很,显是出过事。沈家的车夫后来被寻到,人已经傻了,只会嗬嗬流涎水,问不出半句整话。最怪的是那个绿芜……”青砚喉头哽了一下,“找到时,舌头被齐根剪了,成了哑巴,只晓得抱着头缩在墙角发抖,神智也毁了,问什么都是摇头。”
谢临煊手中捻动的一枚黑玉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黑风口……又是黑风口!他眼前蓦地闪过那日从崖下抱起苏沐童时,她满身污泥草屑的狼狈模样。
“还有,”青砚压低了嗓子,“相府那位二小姐沈云然……自打嫡姐失踪后,便举止大异。沈熙然从前爱用的熏香、常戴的珠花式样,她如今都用了去。连说话时的语气,平日走路时的仪态,都学得惟妙惟肖。”
谢临煊眸色彻底沉了下来。窗外薄雪映着天光,落在他轮廓冷硬的侧脸上,明暗交错。一个失声的丫鬟,一个被刻意模仿的嫡姐……这潭水下的暗流,比他预想的更污浊汹涌。
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紫檀木案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展开的卷宗一角——那上面,赫然是沈熙然的悬赏画像。画中女子眉目温婉,巧笑倩兮,一身锦绣宫装,鬓边簪着赤金点翠的蝶恋花步摇,衣襟上缠枝莲的纹样清晰可见。
“知道了。”他声音沉冷,“盯紧丞相府。”
青砚应声退下。书房门合拢,将满室凝重的寒意锁住。
雪后初霁,阳光难得透亮。谢莹像只欢快的雀儿,拉着苏沐童穿过挂满冰凌的回廊,一路叽叽喳喳:“大哥前几日应承过的,待天放晴便带我们去西郊踏雪寻梅!沐童姐姐,我整日在屋里闷着,人都蔫了,大哥最听你的话,你去说,他定不会推脱!”
苏沐童被她拽着,有些无奈。自丞相府宴席后,心头总似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的,提不起多少兴致。谢莹一片热忱,她不忍拂逆,只得随她往苍梧院去。
苍梧院书房的门虚掩着,谢莹性子急,口中嚷着“大哥定是在里头偷懒”,小手一推便拉着苏沐童闯了进去。
“大哥!该带我们去……”
话音戛然而止。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铺满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一方沉甸甸的玄铁兵符压着几卷摊开的军报,而其中一页素白的纸笺,被风微微掀起一角,上面用工笔细描的女子面容,猝不及防地撞入苏沐童眼中!
苏沐童的脚步不由自主的走到书案边。
画中人穿着鹅黄云锦宫装,头戴赤金点翠蝶恋花步摇,眉眼温婉,唇角含笑,衣襟上缠枝莲的纹样清晰可辨——乍一看与自己一模一样!
可是,这画中女子的发饰珠钗,衣着装扮,与被她亲手掩埋的那具“自己”的装扮……一模一样!
画上的字清晰的写着:丞相府嫡女沈熙然,于五月初八离府外出礼佛途中失踪……
苏沐童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
脚下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动弹不得。呼吸瞬间被攫住,眼前阵阵发黑,丞相府众人悲痛欲绝的脸、王氏绝望的哭嚎、沈廷玉嘶哑的追问……与崖底那张惨白僵冷的面孔疯狂重叠、撕扯!
原来……
原来她从天界坠落,砸死的并非自己遗落的“魂魄”,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被家人视若珍宝的丞相府嫡女——沈熙然!
是她!是她从天而降,如同灭顶的灾星,瞬间砸碎了那个女子的所有生机!是她亲手将那个温婉鲜活的生命,连同她身上那件华贵的宫装、那支精致的步摇,一同碾进了冰冷的泥土里!
丞相府的悲剧,那整个家族命格里无法挣脱的灰暗沉沦……源头竟是她这贸然闯入凡尘的“仙”!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自责,瞬间缠紧了苏沐童的心脏!她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沐童姐姐?你怎么了?”谢莹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吓得小脸发白,慌忙去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闯入!谢临煊回来了!
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案上那未来得及收起的悬赏告示,再落到苏沐童惨无人色、死死盯着画像的模样,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混杂着惊怒与后怕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
“谁让你带她来这里的?!”他厉声斥道,声音冷硬如冰刀,裹挟着雷霆之怒,劈头盖脸砸向手足无措的谢莹,“谢莹!我平日如何教你的?!苍梧院内书房,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从未见过大哥如此骇人神色的谢莹,吓得魂飞魄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大哥……我只是想带沐童姐姐来求你带我们出去看梅花……”
“出去!”谢临煊额角青筋暴起,指着门口,语气冰冷严肃。
谢莹被他的暴戾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不敢停留,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书房内死寂一片。谢临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几步走到苏沐童面前。她依旧僵立着,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画像上,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魂魄已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躯壳。
“沐童……”谢临煊的声音艰涩,带着一丝慌乱,伸手想去碰她的肩。
指尖还未触及,苏沐童猛地一缩,踉跄着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终于抬起眼,那双曾清亮如寒潭星子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惊惶欲绝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痛苦,直直撞进谢临煊眼底。
“我……”她嘴唇翕动,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自厌,“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眼泪终于决堤,汹涌地滚落下来,瞬间打湿了苍白冰凉的脸颊。她哭的泣不成声,完全说不了话。
谢临煊几步跨到书案前,动作近乎粗暴的急切,“哗啦”一声将那张悬赏告示一把抓起,胡乱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压制翻腾的怒火和更深的情绪。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寒潭深冰,直刺向扶着书案、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苏沐童,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警告和慌乱:“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看到的一切,一个字都不准往外说!记住你的身份,你是谢沐童!定北侯府的谢沐童!听清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