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拧眉打量他片刻,忽而侧身,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你随本宫来。”
她并未引他去东宫,而是转向另一条宫道。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至御苑深处的荷花池。
夏日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盛景早已不再,眼前唯有满池枯槁残梗,在冬日灰白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寥落静穆的意象。
寒风吹过,枯荷发出簌簌碎响,更添寂寥,与记忆中的盛夏繁艳恍如隔世。
他们穿过蜿蜒于枯败池水之上的九曲回廊,最终抵达了湖心的亭子。亭子四面开阔,寒风毫无遮挡地穿亭而过。
“就这儿吧。”平康公主率先走入亭中,转身坐在石凳上,语气不容置疑,“有什么话要对太子说,在此处与本宫说说也一样,这里清净,也无人打扰。”
袁琢默然随她入亭,独立亭中,目光掠过眼前枯寂的冬景,恍惚间,却似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喧嚣的盛夏午后。
亦是此地,亦是此亭。
那时恰逢皇后寿宴,笙歌鼎沸,人影如织。他奉命率卫戍守御苑,确保宴席安宁,便一直静立于这荷花池不远处的柳荫之下。
只见九曲回廊之上,冠盖云集,达官显贵,命妇女眷们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帝后,言笑晏晏,妙语连珠,字字句句不离恭维与机锋,那是权力中心独有的喧闹与繁华。
然而,却有一道身影,悄然脱离了那涌动的人潮。
她就像华贵无比的手串上无意间滑落珠串的一颗玉珠,独自一人,提着裙摆,步履轻快地绕过喧哗,径直来到了这湖心亭中坐下。
夏风乍起,先是拂动了亭檐下垂着的短短竹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继而撩起了亭周悬挂的长长纱幔,柔软透明的轻纱如烟霭般飞扬缭绕。
纱幔扬起,视线将透未透的刹那,他于柳荫下,望见了亭中那抹侧影。
轻纱半掩其面,容颜在浮动的光影与纱幕之后显得有些模糊,唯余一个朦胧又美好的轮廓,惊鸿一瞥。
她浑不在意远处的煊赫热闹,只自顾自地斜倚栏杆,以手支颐,指尖拈着几颗许是席上顺下来来的瓜果,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目光所向,并非人间富贵的极致盛宴,而是亭外那接天无穷碧的荷塘盛景。神情专注而惬意,仿佛周遭一切纷扰皆与她无关。
一旁是汲汲营营,攀附不休的喧嚷人群,一旁是静守一隅,独赏天籁的静谧女郎。
那般割裂,却又那般美好。
美好到足以记一辈子。
其实,在那日更早一些,她初入宫门之时,他便见过她了。
那时他正按例巡视宫墙,居高临下,恰好将一众命妇贵女的车驾尽收眼底。人群中,他一眼便看见了那道身影。
并非因她有多耀眼夺目,恰恰相反,在一片为了迎合寿宴而精心打扮的朱紫华服与金翠辉煌之间,她独独穿了一身雪蓝色的衣裙,素净得如同山间初雪后的一抹晴空,清凌凌地立在那里,与周遭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她正与魏国公府的世子崔协说着话。
崔世子似乎谈兴正浓,她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微垂,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一副恨不能立刻寻个由头脱身的模样。
果然,不多时,她便趁着崔世子侃侃而谈的间隙
,提着裙摆,像一尾灵巧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人群,迅速隐没了踪迹。
他立于高墙之上,将这一幕悄然收入眼底。
那一刻,他心中便莫名生出一种感觉。
他想到了早些年的自己。
这女郎与重重高门和巍巍朱墙是那般不合。她不该被束缚于此,她合该是自由的,就像她身上的雪蓝之色,不应沾染这尘世的浮华与喧嚣。她更应是一众繁华炽烈中的山间薄雾,轻盈、疏离,来去随心,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雾是抓不住的,她也是。
念及此,袁琢心中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庆幸,庆幸自己强烈地克制住过自己,庆幸自己未曾成为试图将雾拘于掌中而最终却只徒留湿痕之人。
他好高兴,他真的让她成了自由来去的山间薄雾。
尽管这庆幸的代价是无法弥合的荒芜。
平康公主的呼唤声将袁琢从那段鲜活的回忆中拽回。
眼前唯有满目萧然,冬池寂寥。
那天驻足湖心亭望向远方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他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