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实验室的恒温箱突然发出蜂鸣。冬以安披衣起身时,窗外正飘着今年最后一场春雾,淡白色的雾霭像融化的牛奶,漫过樱花园的围栏,把枝头残留的晚樱泡得发潮。
他踩着拖鞋穿过走廊,冷不防撞上道温热的身影。夏栖迟手里攥着半截未燃尽的烟,火星在雾里明明灭灭,倒比应急灯更亮些。“V008的皮质醇指标跳了,”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往旁边让了半步,露出身后的监控屏——绿色的波动线正像受惊的鱼,在屏幕上乱撞,“你看这组数据,是不是和上周暴雨夜的波形重合了?”
冬以安凑近时,闻到他身上有股冷杉混着烟草的味道,像被雾打湿的森林。指尖划过触控屏,将波形图放大到占满整个屏幕,那些细密的峰值果然与存档的暴雨数据重叠,像两片交错的树叶。“是应激反射,”他指尖点在某个尖锐的波峰上,“你听,雾里有雨声。”
夏栖迟侧耳听了听,雾里确实藏着细碎的水声,是樱花园的喷灌系统误触了,水珠穿过雾层落在花瓣上,碎成更细的雨。“张妈的老毛病又犯了,总忘了关定时器。”他掐灭烟,烟蒂扔进旁边的金属桶,发出轻响,“我去关,你盯着屏幕,有异常立刻叫我。”
脚步声在雾里渐渐淡去,冬以安盯着屏幕,忽然发现波形图的间隙里藏着极浅的波动,像有人用指甲在纸上轻轻刮过。他调大音量,杂音里竟浮出段模糊的旋律,是首童谣,调子像浸在水里的棉花,软乎乎的听不真切。
“听到了吗?”夏栖迟不知何时回来的,手里多了件叠好的针织衫,“V008小时候在孤儿院,护工总哼这支曲子哄他睡觉。”他把针织衫搭在冬以安肩上,带着点体温,“雾浓,别着凉。”
针织衫的羊毛蹭着脖颈,痒得人想缩脖子。冬以安转头时,正看见夏栖迟的发梢在滴水,雾珠顺着发尾坠在锁骨处,像颗快要融化的雪粒。“你也湿了。”他伸手想碰那水珠,指尖却在半空中拐了弯,落在监控屏的边缘,“把V007的脑波调出来对比,我怀疑这不是单一应激。”
夏栖迟调数据时,袖口沾着的雾水洇湿了键盘,在“确定”键上晕开个小小的圈。“你看,”他指着重合的两段波形,像指着两片纹路相似的树叶,“V007对雾天的敏感度是31%,V008是49%,都集中在凌晨四点十七分。”
雾里的喷灌声停了,童谣的旋律却更清晰了些。冬以安忽然想起张妈说过,樱花园的老喷灌系统是十年前装的,线路早该换了,总在特定时间跳闸。“去看看机房?”他抓起搭在肩上的针织衫,往身上套时,发现领口绣着极小的樱花,针脚歪歪扭扭,像初学刺绣的人绣的。
“张妈绣的,”夏栖迟眼尖,看出他的目光,“她说穿针引线能练手稳,给PhaseII的患者做手部复健用。”他推开实验室的门,雾立刻涌了进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把两人的影子泡得发虚。
通往机房的石板路两侧,晚樱被雾泡得发胀,花瓣边缘泛着半透明的白,像浸在水里的纸。夏栖迟走在前面,皮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咕叽”的轻响,冬以安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在雾里时隐时现,忽然觉得像在追团流动的云。
“小时候在雾里迷过路,”夏栖迟忽然开口,声音被雾滤得很软,“我妈举着煤油灯找我,灯芯爆花时,她的影子投在雾上,像朵会发光的花。”他弯腰拨开挡路的低枝,枝上的雾珠“簌簌”落在肩头,“后来才知道,她那天发着高烧,走一步咳三声。”
冬以安的指尖在口袋里蜷了蜷,那里揣着片上周捡到的樱花瓣,被压得很平,此刻像在发烫。“V008的档案里写过,”他轻声接话,“他总说雾里有灯笼在晃,却记不清是谁举着的。”
机房的铁门锈得厉害,夏栖迟拧钥匙时,铁锈簌簌往下掉。“咔哒”一声,门轴发出老态龙钟的呻吟,雾趁机涌进去,在灰尘里翻腾成无数细小的光粒。控制台的屏幕亮着,绿色的代码正在滚动,像群夜游的萤火虫。
“你看这个时间戳,”冬以安指着屏幕角落,“每天凌晨四点十七分,系统会自动执行十年前的旧程序。”他调出程序日志,最新的修改记录显示是“张妈”,备注栏里写着“给孩子们听童谣用”。
夏栖迟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机房里荡开,惊起檐下的几只麻雀。“她总说老设备有灵性,舍不得换。”他伸手按了重置键,屏幕上的代码渐渐消失,露出张屏保照片——樱花园的樱花树下,张妈抱着个穿病号服的小男孩,两人都在笑,花瓣落在他们发间,像撒了把碎雪。
“是V008,”冬以安认出那孩子的眉眼,“三年前刚入院时拍的。”
雾不知何时淡了些,晨光正从机房的窗格挤进来,在地上拼出块块亮斑。夏栖迟靠在控制台边,指尖敲着台面,哼起了那支童谣,调子跑了点,却比监控里的清晰。“我妈以前也哼这个,”他侧脸在晨光里泛着层柔光,“她说这是‘守雾歌’,雾再大,也能守到天亮。”
冬以安走到窗边,看见樱花园的雾正在散去,露出湿漉漉的枝头,晚樱的花瓣上挂着水珠,像缀了串透明的泪。远处传来张妈的咳嗽声,混着孩子们的笑,穿过薄雾漫过来,竟比任何数据都更像治愈的信号。
“PhaseII的方案,”他转头时,晨光恰好落在夏栖迟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加组‘雾天记忆锚点’吧,用张妈的童谣做背景音。”
夏栖迟挑眉,指尖在屏幕上敲出“确认”:“再加个樱花香氛?张妈昨天熬了樱花糖浆,说要泡雾水喝。”
雾彻底散了时,他们走出机房,正撞见张妈提着个竹篮过来,篮里装着刚蒸的樱花糕,热气裹着甜香漫出来。“小夏医生,小冬医生,尝尝?”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雾水熬的糖浆,甜得很润。”
冬以安接过块樱花糕,温热的糕点在掌心微微发颤,咬下去时,甜香里竟尝出点雾的清冽。他看了眼身边的夏栖迟,对方正低头听张妈说什么,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樱花糕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像撒了把星星。
远处的监控屏上,V008的皮质醇指标正缓缓回落,绿色的波形温柔得像条溪流。而樱花园的枝头,被雾洗过的晚樱格外鲜亮,花瓣上的水珠折射着晨光,晃得人眼睛发暖。
原来有些治愈,从不需要复杂的程序。就像雾会散,雨会停,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柔,总会借着晨光、花香和童谣,悄悄漫进心里,把褶皱熨成平展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