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那床是张双榻,不见其中界限。”
“这罗汉床冷硬,久躺在这怕生腰寒。”
“不过将就一日,我受得住的。”
“啧。”采臣子升起无名之火,之前自己说些什么采昭子都言出必行,闹僵后即刻有二心了。不过采昭子本意为他,采臣子不甚恼怒,只将语气沉下:“不要驳我,抱着你的被褥回双榻。”
采昭子惴惴跟着采臣子回屋,草草铺理整顿好,采臣子示意他躺下,他惶然挨着床沿侧身卧下,尽力将身体与榻褥触及最少,留给右边一片空处。
采臣子自顾自躺下,回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一时又睡不着了。
当时那女人死死抓住他的领口,凝视的目光含凶。他骤然想起,丘沏让他演练的上乘蛊术,此刻正算良机,便也紧紧回视,由眼到心,在心中细细描摹她的容貌。刹那间,一股暖流游过,渗入心田,被两个元神包裹。之后便隐隐感触到了异样的神思情感,满是愤懑,怨怒,还掺些走投无路的绝望。种种情感一气涌入,汇进自身的心绪中,自己的一思一动,都可牵动其中,引起阵阵波澜涟漪。
他恍然明晰,这蛊惑之术已然成功,时机大好,脑中一瞬显出一系列的决议——决不能让这个女人再活下去。她孑然一身,没什么所顾忌的,万一真的孤注一掷,赖上自己,搅起风波不好了平。哪怕她只告诉爹娘,也够他喝一壶了。
看着妓女倒入血泊的身影,采臣子安下心来。心神中传来奇特的怪感,一种无由来的触动不断盘踞,不是陌生的不适,而是像开闸般,将堆积心口经久的,常日里被忽视的东西一齐泄出,引起狂涛。
一切都由自己导控,采臣子按下心中的澎湃,除却第一次杀人的一丝慌乱,细细回味起这一路的详程,细枝末节皆游刃有余处理得当,众人未起疑心,自己也未露出破绽。不由暗暗自矜起来,更知妖法玄妙,连带着对丘沏也敬重了几分。
这蛊术可摄人心神,操控意志,自己步步引导,便可让人无意辩驳反对。毫无二心,只顺从他的决令,乖顺跟随。这正是采臣子梦寐以求,心底隐隐的压抑豁然开朗,像什么东西解开了禁锢。
无论蛊术,亦或权术,归根结底无非是‘支配’二字。术高者、权重者,睥睨天下,纵横捭阖,微微张口便是金科玉律,位卑者瞻前顾后畏手畏尾,惶恐匍匐权令之下。世有纲常,家有家法,自古以来父夫掌权其中,父者,家之隆也,为子纲。家之兴亡、眷嗣前程不过为其一言之语。其他者,不问其理是否正洽,只能委曲求全,毫无计议余地。以谨遵其意志,延续祖宗所立人伦纲常之法,否则就是悖逆的诟病,为人贻笑不齿。
采臣子自小生于权贵,家中嫡子,礼教则更严苛于常人。采砚习武出身,便执念于后嗣可以位列文臣,对他管教严苛繁琐,规法设立繁复无尽,企求教养出经纬之材,光耀门楣。
父亲大多时候宽容,但只要涉及决议,便变得不容置喙。采臣子不喜京都,太过干热,风景更是远甚。还要告别小友,远离自小居息的老宅,复始一切,全府上下也更喜欢江南的烟雨荷塘。采砚烦于淅沥梅雨,怪罪闷热气候,全家就随他北迁。采臣子自小喜欢武道,采砚奚落他身板单薄,扛不起重器,不过逞一时口快,实则浅尝辄止,坚持不了时日。若真学有所成,他便不再阻拦。采臣子便暗暗不懈自学几载,成效也算颇具可观。武考秋闱前夜,他兴致盎然地将潜心练就的武艺向父亲一一展示,本以为能寻求勉励亦或教导,采砚却面色一沉,将他关了禁闭,延误了入闱。他满腹委屈不解,采砚只留下父母之言不可忤逆的教礼之言压得他无话辩说。采臣子那时才明白,自己所说什么,所做什么,予采砚来说毫无迂回余地。采砚只准许他所希望的事发生,只会在意他所思虑的顾忌。而无论自己如何之恳切,都没有资格提出异言,只能按照采砚的规制,循规蹈矩。采昭子被秦氏逼迫至极,一度生了寻死的念头,采臣子不敢与人提及,又怕弟弟再寻短见,只好含蓄地问询采砚想法,明明只需休了秦氏或依医病之词将她送回岭南,好让二人不再相见便可解难。采砚顾忌颜面,怕人腹诽家门和睦,也终没了下文。
采砚身为一家之主,将家眷钳制禁锢,掌控其只能遵己言令。采臣子十九岁时,被同窗拉引逗哄着偶然涉足烟柳之地,众女莺啭燕歌,簇拥在身边,急切地钻入怀抱,争相奉谀,媚眼中是五体帖服。第一次被姬妾服侍时,女子低垂眉眼俯伏身体,让他随意差遣。采臣子初次尝到了控制的滋味,懵懂的心从此不停悸动,那种可以将别人的一切捏在手中随意调令的愉悦,胜过了routi上的交欢。
青楼的女妓被调教过,皆是些言听计从的性子,采臣子遂乐得来往,享受片刻间支配的欢愉。然而昨日所见他重新审视一番,那娼妓素日最是驯顺温婉,敢情都是装出来的。
他虽知没有谁是真情实意的甘愿顺从谁的,不过都是揽客的戏码。温柔乡也不过黄粱一梦,终为虚幻。不过待真正剖析于面,戳破幻想直临最遭坏最真切的现实时,还是添了些许怅然。
采臣子登时煞了兴致,直面自己一直企盼向往的快感是那帮妓女扮好性子陪他玩的表演,不禁咋笑。
他这才仔细端详起采昭子,这个一直依顺自己,俯首帖耳无所怨言的弟弟。若不是因这一闹剧,他估计是察觉不到的,他太过顺从,安静地真叫人忽视了。现在想想,采昭子是真心实意的,衷心乖巧地跟在自己后面,陪伴了十七年。回身看来,只有他一直在顺从,从未有过顶撞违逆。想到这,他心中对弟弟的嫌恶少了些,更甚生出几丝向往。他转过身,一旁的采昭子仍保持那个僵硬的姿势,他起身将人翻过来,让人往中心靠些:“咱们说到底也是兄弟,这点无论怎样是不争无改的事实。你大不必如此谨慎,我是你哥。曾经你对我可不是这般拘谨。”
采昭子闻言又惊又喜,被这一意外之言整的有些怔愣,还是略有局促,斟酌着讲:“我怕哥哥误会,也怕……更厌烦我。所以才……”
“小昭之前可不是这样对我。”采臣子他的托起头,略带审视斜睨着身旁人。月色如水,打在采昭子脸颊上,他灵透的眸子被染上一层月光,闪着璀璨。光色一直延伸,直至到对方唇齿间的凹痕,陷了下去,隐入暗影中。
“你还记得前几天与我的约定吗?你可没有好好遵守。”
采昭子的杏目升起焦急之色,他惶恐问:“是那个,我要对哥哥如先前吗?我,我是在奉行啊……”
采臣子叹息:“你之前可从不会离我这么远,也不会主动与我分床,你当时是很依赖我的。”
后者蹙起好看的细眉,慌乱道歉解释什么,采臣子没着耳细听,但见眼前人仓惶的表情,内心无比耽受,连带邪火坏心被勾起不少,他故作不满眯起眼,目光直直盯着弟弟微敞的领口,似不经意向更下方瞟去。
身下的人像个纯良无辜的小白兔,丝毫不觉眼前这个满嘴花言巧语的大坏狐狸已经对他露出了獠牙。还不断说着些歉话,眉目间极力忍着委屈不解,来先哄这个性情顽劣的骗子。
采臣子也见过有人摆出这副面容,不过都是惺惺作态,他们单纯的眉眼下流淌着引诱,迷摄的欲望。可采昭子不同,他的眼底只剩下最纯粹的清纯,殊不知,这才是最勾人的。
可二人间还有一道跨不过去的坎。他尽力按下心中的躁动,躺倒回床,哑声跟人说:“我知道你是无意,哥哥不怪你,只是怕小昭冷落了我,快些睡吧,明早还要下山。”
身旁的人默然,寂静许久,突然传来细弱蚊蝇的呢喃:“青山观果真灵验。下午焚香,祈的愿望是想同哥哥共处如前,没想晚上便应效。往后要多常来些,诚心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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