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们没有住在山里?可是我的,呃,一个下人,他说他母亲是住在山上。”或许是自尊心作祟,等采臣子反应过来时,已经脱口而出。
少年声音一凝,低下语调:“自从那次涝灾生了大乱,镇压后出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引临城流人入居乱地,将土民们赶到山上自生自灭,以绝隐患。”
“那人好幸运啊,有机会逃出来。”少年难掩心中难过:“我初生那时正在剿乱。那段时日最为苦暗,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巧是采将军班师,爹娘给我送入军营为役才保住条命。”
无怪乎秦氏无论如何也要逃出来。人与人间的差距真的会有这么大吗?推算下来,那时的他还在折纸鸢滚草地,欺负咿呀学语的茯湘子。
采臣子不敢细思详剖,他好像窥探到一点采昭子自卑到骨子里的源头,再揭开就是血肉模糊了,他不忍心直视采昭子那样的样子,可是以自己的立场没有任何资格站在他的面前,他光是站在他面前就足够戏谑,连安慰都会变成扎向他的嘲弄。最好的宽慰是不再见面,二人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但采臣子做不到。如果他连在他面前呼吸都会伤到他,如果心中一切的指责都是不要再去亲近他的弟弟。那么,会不会这所有的,他们所说的神乎其神的苦难其实全为子虚乌有,是他们卖惨求怜的手段。
一定是这样的。
采臣子突然厌恶起眼前的人,铺垫这么多,就是为了挑拨离间,真险些着了他的道,其心可诛。他沉下脸摆了摆手:“下一个。”
少年们就闲在这一方天地,时间久了也兴致缺缺。采臣子坐不住,问采砚能不能去官市逛逛。
采臣子这几日安分,身边也有亲卫随行,采砚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请求。
采砚想的多,怕他们太过张扬,还给找来了六身商旅装扮,就是粗制滥造,一看就知是历经倾家荡产的。
官市新奇,虽叫为‘茶马互市’,到后来逐渐什么都有了。像蒙古那边的稀奇古怪的首饰,羊奶驼奶,御茶皮革等等。互市比寻常街坊更为豪放,光着膀子吆喝的,为抢客打起来的,甚至明抢货物的走走就能见到,周围人视若无睹,好像这些都是屡见不鲜的。
他们逛累了,其中一个长在此地的少年提议,不如去吃油奶茶,夷族那边的特色。众人赞诺,可惜衣身褴褛,稍有门头的铺子看他们像来吃白食的小无赖,不听解释一应闭门谢客,他们转了几圈,才找到一个破门帘接纳。
门帘后是窄窄的一串长廊,两侧临墙各贴一溜矮破小桌,没有椅子,只有小几。中间仅留一条窄缝供人梭巡。柜台在紧里头,掌柜跑堂身着奇装异服,不是中原样貌。堂内除了他们也都是异族面孔,采臣子撤来一张小几随意坐下,将钱袋丢到那个少年怀里:“阿牛,你看着叫他们上吧,那些人说的我听不懂。”
阿牛依言。磕磕绊绊地对跑堂连比带划,不一会,热气腾腾地油奶茶配着一盘茶饼端上来。
油奶茶咸甜,奶气腥重浓腻,采臣子喝不惯,这么一看茶饼居然不错,大火烤得有些糊了,也把饼中的茶碎与青稞粒烘出麦香。
阿牛见他喜欢,招呼人过来又添了一盘:“没想到世子也爱这口吃食,这东西挨户茶歇都有,每家滋味不甚相同,但是随意供应,付了占位钱想吃多少都行。”
采臣子抬头,见各桌无论空闲,皆放了一盘小茶饼听凭取携,心中微觉蹊跷。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动静,有两人落座于后位。一人是虎背熊腰的夷族人,另一个比他低半头,中原形貌。这人仪表平庸,衣冠简朴,混杂行人之中难以辨认。但他经过采臣子身旁时,衣角划过小桌,丝线中的暗金针织隐隐泛光。这东西看起来纯素,低调却极尽奢华,阿牛他们看不出来,是贵族间时兴的料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们也有闲情逸致:大富不显,暗藏玄机,喜欢叫人揣摩臆度。
荣华内敛,衣锦夜行。这人什么来头?
采臣子留心去听,却听不懂那人讲的什么。那中原人讲的快,像是官话,但其中还穿插含糊短句,语调跌宕起伏。人声嘈杂,最后也没弄懂说的什么。
六人吃完茶,优哉游哉往回走,一路上三五步又能见到个茶楼茶铺。
“你们这的庄家一年几熟?”采臣子一路沉默,回到帐中,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一年一熟都算勉强。”阿牛哭笑不得:“这大风都能刮死人,种上庄家苗还没嵌地就被刮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