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里的水渐渐转凉,沈书浑身一抽,突然从隐约的睡梦里醒来,梦境还近在咫尺,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梦见什么。另一件事却莫名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沈书赤着脚跳出浴桶,从屏风上扯落袍子,匆匆裹在身上。
“刘青!刘青!”沈书的声音穿过整个院落。
外面骤闻他大叫的声音,打盹的小厮吓了一跳。
“去把刘青找到我书房。”沈书抓住小厮的肩膀。
小厮忙道是是就去找,他撇一眼沈书,神色现出犹豫。
“怎么?”沈书问。
“大人是不是,忘记换衣服?”
沈书本想就着有点凉的洗澡水冲一下,衣服是脏,到底没穿多久,身上没沾多少味道。但一转念,他觉得不能生病,便让人换热水来。
沈书匆匆洗了澡,到书房,刘青在门外相候。
“进来。”沈书开门入内,点灯。
刹那燃起的灯焰,将书房内照得昏黄一片,沈书示意刘青关上房门。
“有件事,不知道我记错没有,要问你。”
刘青坐直了身体。
沈书嘴巴里发干,紧盯着刘青,问道:“你陪我去过一趟滁阳,我本来是去找一间客店,找不着地方,咱去胡人巷子打了一头。”
刘青点头:“有这事。”
沈书眼珠左右转动,继而闭上了眼睛,思索道:“咱们去了一座废弃的院落,里头有一间房,好像是藏书的地方,我从一口大箱子里,找到一张信纸,但不是完整的。”
“嗯,那张信纸上只有一个蒙古人的名字。”
沈书睁开了眼睛。
刘青还在说话:“是斯钦巴日,我还问了大人,是否有哪里不对劲。大人说不该进这间院落,白白浪费了时间,决定晚上再去。”
“是斯钦巴日。”沈书喃喃道。
“正是,小人走南闯北,八思巴文字懂一些,当时便告知了少爷,这个蒙古人名的意思,是智虎。”
一股劲儿从沈书的身上抽离,他双肩垮下来,坐在胡椅里。
刘青看出他在回忆什么事情,只安静站在一边。
过了一会,沈书揉了一把脸,微微喘息,让刘青先走。他腿还有点发软,坐在书房里呆坐片刻,起来吹了灯出去。当年因为穆玄苍派出的人监视洪修,从洪修处顺藤摸瓜,摸到身为暗门“哨子”的那个唐兀人同洪修有来往,穆玄苍进一步追查此人,从他的住处发现了此人与穆华林的通信,信中的文字穆玄苍的手下不认识,但他们认出了私印。
那枚私印……
沈书只觉相当讽刺,就连穆华林那枚印章,他也已见过了。那段时日穆玄苍一直很焦躁,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自己手下人死了两个,追查到滁阳那个唐兀人,恰恰只差一步,唐兀人死了。他的对手仿佛每一步都走在他前面,近乎炫耀地斩断了一切线索,颇有一种猫玩耗子的嚣张气焰。穆玄苍托沈书向穆华林求和,而沈书怕穆华林会直接对穆玄苍动手而不是接受他的求和,特意请来一位在当时的沈书看来最合适的人做见证,这个人是也图娜。
那晚穆华林本人没有前来赴宴,也图娜带来了穆华林的私章,那上面的印文应该与穆玄苍在唐兀人处查获的落款印章一致。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蒙古人同名的太多,会不会是另有他人。直觉立刻否认了沈书的猜测,他异常强烈地感觉到,平金坊遗留下来的那片残破的信纸,正是穆华林,也就是斯钦巴日写的。
这意味着,林凤那日很可能并未说谎。
让沈书深为震惊的是,由宋人一手建立的暗门,不仅处处被元廷渗透,更在扩充壮大的过程中,无意间为元廷做了许多事。譬如说暗门常接到的生意,便是粮储、海运,从暗门来说,只知收钱办事,不需要知道一批货物真正的买卖双方。于是当中便大有文章可做,穆华林不是狼,而是狐狸,他彻底贯彻了教给沈书的“用而不信”,只要能为他办事,他甚至不在意洪修有杀他之心。
沈书倒了一杯水喝,冰冷的液体穿过喉咙,寒意直透心肺。
穆华林先抛出他和纪逐鸢,引诱他蛛帐内的其他势力,有不臣之心者会越过穆华林,试探着接触穆华林的继承人。这就钓出了也图娜、穆玄苍、林凤,林凤背后是洪修,洪修与穆华林有旧怨。一时之间,暗门漏得像筛子似的,清洗的后果便是将穆玄苍踢出局,留下了同穆华林有私人仇怨,但暂时仍可用的洪修做门主。
也图娜,是穆华林旧日的情人,两人合谋将老坊主从大都骗来应天,老坊主死在了应天郊外,中了陷阱埋伏。穆玄苍逃出后,又返回来找沈书,他说老坊主不是他杀的。
沈书食指在桌上敲了敲,只觉胸中一股闷气,无法疏散。他仔细回忆林凤所说的话,送完地图到应天之后,林凤回去向洪修复命,再度离开,照例给暗门的几个都尉和总管送年礼。所以洪修说自己从未图谋过暗门,就是说谎了,这个谎很没有必要。
也可能洪修最终的算计并非区区门主之位,那么这话就不算是扯谎。正因为洪修从爆炸中逃脱之后,迅速重振旗鼓,同时与暗门仍保持密切的联系,拉拢一部分都尉和总管,在穆玄苍逃遁之后,洪修迅速占住了门主之位。兀颜术死后,门主位本应该是洪修的,左司尉一职一直虚悬,才使得右司尉穆玄苍成为了门主。
常州那晚,帖木儿和赤沙带人来抢送往常州的药材,这二人并不知道这批药材是由暗门押送。他们两个隶属于洪修,洪修既然从未放开过对暗门的掌控,那么穆玄苍确实是秘密行事,而由于这批药数量不小,林凤早已利用替卫家打点生意的人脉探到。
听了林凤所说,沈书更加确定,她确实是洪修的心腹,只不过在洪修娶妻之后,林凤的态度大有转变。林凤来应天,先投穆华林,穆华林却没有明确表态。而林凤自己也深知,她最大的用处,便是洪修信任她。过完年,林凤给这些人送完礼,便要回洪修身边去复命。也怪可怜的,一个女人,孤身漂泊江湖,难怪有一次林凤问起卫焱陇情形,现在想来,卫焱陇肯把家业交给她,比起那些虚无的承诺,倒靠谱许多。
窗外风起,沈书扭头去看窗纸。
院子里点了灯,窗纸便现出雪白的颜色,窗花贴了一半,正有个红纸剪的小人,放着牛耕地。